“呃...我这不是涂药酒吗?不要□□铺也沾染了味道。”黛玉随意回道,姿态悠闲地将药酒纱布等归置回箱子。
胡惟清便不多问,他说道:“我夜里睡不着,想寻人说说话。想起你在这里值夜,于是就过来了。”
“你还在想今日朝堂上争辨的赵明捐官一案?”
京城里的府邸是有规制的,逾制要受罚。一个叫赵明的富商为了住上规制更高的宅邸,就花钱买了一个京兆府的官做。
京兆府本身公务繁重,那赵明买了官后也不办事,京兆府的衙吏们自然有怨言,但也不知道此等小事谁在后头推波助澜,竟闹到了天子朝堂上。
“今日在朝堂上吵过一回,回去后叔父又和郑阁老在皇上的御书房里吵了一回。我不甚明白,不过就是一个富商为了住上更大的宅子花钱买了官做而已。”胡惟清显然也被他叔父骂过一顿,语气有些委顿。
黛玉给他倒了一杯清水,悠悠道:“这虽是一桩小事,背后则是捐官之风在朝中乡野大起。买一个知县要4000两银子,但薪俸只有60两银子,你说那些花钱买官的人,能清廉为公,只怕会更加严苛地盘剥百姓罢了。”
“这谁都知道,但现在四处欠收,国库空虚,连修缮堤坝征剿匪盗的银财都拿不出来!郑阁老说了,允许捐官只是筹措银两的办法。等到收成好了,田税收上来,再遏制此风......”
“不,这么下去就只是恶性循环罢了!”黛玉斩钉截铁说道,“四处欠收,百姓比朝廷还艰难,若再给他们一个鱼肉百姓的父母官,岂不是要逼死他们?!”
胡惟清嗫嚅道:“你此言过于悲观。”
黛玉伸出手指,“我给惟清兄算一笔账。现在一家农户欠收,往年一年能赚二十两银子,现在不足十两,交上田税后堪堪五两。这已经是要饿三季肚子了,偏生来了一个狼心虎豹的地方官,要你再交杂税,否则把地征收。这可要怎么办?若是交了就要饿死人,若是不交就没有田种了。”
胡惟清心下一震,他也是从蜀中农家走出来的,“这样,农户要么失人,要么失地。”
“对了,还会闹出卖儿典妻的惨祸,叫人听之不忍。”黛玉叹道。
胡惟清由衷佩服,对黛玉拱手道:“我一直以为你是大家子弟出身,眼高于顶,不知尘俗。没想到你能顾虑我想不到之处,我倒羞愧。”
“何必这么说呢?我素知你们胡家家规森严,从小闷头读书,你眼下也是读成了状元,若得了空走出书斋,学学书上没有但市井有的大道理。”
黛玉又和他闲谈了几句,其实自己困得不行,但胡惟清兴致颇高,说个不停。
他也打着哈欠陪着说话,余光就扫到一双玉手顺着垂下的帘子探出来,使劲往地上一勾,把搁在床下的绣花鞋拿了上去。
黛玉看向胡惟清,只见他面色寻常,也放心了。
直谈了半个多时辰才走,黛玉面带倦色地掀开床帐,“你往里头一点,我实在是困极了。”
宝钗爬了起来,坐在床沿边将鞋子穿上,“我好了,要先回去了。”
“现在是四更天末,后头是天子寝殿,前头是机密重地,巡逻的兵士比树上的猫头鹰还多,你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了。”
宝钗讷讷半晌,推他,“你不是要值夜吗?怎么能睡觉?”
“今夜太平,没什么大事要告知陛下。而且眼下要天亮,我还不能眯一下?”黛玉嘟囔着拉过被子,往床里挪了挪,“你也上来躺会儿,你不是病了吗?礼法再大,也大不过人的身体吗?”
“你胡说。”宝钗正色道,但黛玉已经歪头睡去。宝钗看着他的睡颜,再联想起他刚才在屋里和人的谈话,其实他虽风光,但也辛苦。
于是给他拉紧了被子,收拾了屋内物什,端正坐在桌旁,等待着残月西斜晨曦满天。
宝钗在学堂里见到傅秋芳时,她脸色灰白,精神不振。“我昨晚给顺阳公主抄书,一宿没有睡觉。”
“趁现在人还没来,你先去歇一歇,我来洒扫就好了。”
先扫一遍,再洒水,然后再用干布擦干,若是灰尘重,还要再来一次。
宝钗从前没干过这样的粗活,但如今做了也不觉有什么。
傅秋芳站得远远看着她,倒很心疼,“想着我们在家里也是呼奴引婢,没想到进了宫就要伺候......”
宝钗急站起来道:“给公主请安。”
几位宫女簇拥着端阳公主迈进院中,傅秋芳吓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她听到了没有,忙跪下。
“要是叫顺阳听见了,该叫你滚回家去。”她淡淡道。
端阳公主年十六,生得亭亭玉立,挺鼻凤目,削肩细腰,身着簇新宫服,一举一动足见皇家威仪。
她比二位郡主都早来,宫女内侍铺纸摆笔,又摆出各色颜料。宝钗便知道她要作画,忙提着水桶和干布让开。
宫里的人都知道端阳公主是“画痴”,在绘画上狠下功夫,精益求精,连皇帝都夸过“吾女画作,天下无出其右”。
这话虽然夸大,但宝钗也欣赏过端阳公主的画作,属实是上乘之作。她正发着呆呢,端阳公主招手唤她,“这幅画送给你了。”
宝钗忙双手接过,画上是庭中一景,树上鸟雀,枝杈花朵,无一传神。
但在右下角,有一抹浅橘色的下跪人影,和昨日宝钗穿着的浅橘色缎面对襟褙子一样。
宝钗面上不起波澜,跪下谢恩,语带欣喜。
端阳公主惊奇道:“你倒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人,要是我是你,我就不要这幅画了。”
宝钗笑道:“公主的画作精巧,谁人不爱,偏生把我也画上去了,这画我不要还能给谁?”
端阳公主看了看她,带着点欣赏的味道,“你倒是可惜了,品貌皆好,偏生给了顺阳这个泼皮......”
“姐姐说我什么?!”顺阳公主一阵风似地进了学堂,她年纪比端阳小了三四岁,公主架势却更足了些。
只见她瞪了宝钗一眼,一把夺过画作,“姐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还给人家送画,也不给我画一张。”
“你要一百幅画都能有,何必来烦我。”
顺阳公主作无辜状,“我烦你?明明是父皇说了姐妹要和爱,姐姐倒说我烦,明儿说给父皇听听,叫他评评理!”
原来端阳公主最恨这位妹妹仗着宠爱总是把“说给父皇听听”挂在嘴边,当即就冷笑道:“好啊,把你逃学偷懒,叫伴读们作诗抄书的事情全说给父皇听听,看看父皇罚不罚你?”
顺阳公主挂不住脸,“我......我......”
她眼瞅着端阳公主好整以暇地喝茶,立刻气白了脸,飞手就将书匣砸在宝钗身上,“你这黑心蹄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作个诗都要在人面前搬弄......”
宝钗被那木制的书匣猛地一砸,尖尖的角儿恰好扎在骨头上,痛得快将她的眼泪逼出来。
端阳公主呵斥道:“顺阳,你怎可学那市井做派,又是打人又是骂浑话?哪里还有公主样子?”
“是是是,姐姐你最有公主样了!你是皇后娘娘养的,嫌弃我不过是贵人生的!”顺阳公主反倒先跺脚哭了起来,震飞树上鸟雀。
这时穆霍二位郡主刚踏入学堂门口,就被顺阳公主指着骂道:“你们也是,平日里就爱捧着李德荣,似乎她才是什么天之娇女,我不过就是个丫头!”
端阳公主凤目圆睁,“顺阳,你太没规矩,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我就喊了你要怎么着?!你去父皇母后面前告我啊!我最讨厌你这副模样了,张口闭口就是规矩规矩!”她越闹越大声,行动之间推搡了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冷不丁被她这么一推,手往后一撑,最心爱的一只画笔从桌上跌落。端阳公主忙亲自俯身去捡,结果顺阳公主一脚往那珍稀的毫毛上踩。
好在宝钗伸手一夺,顺阳公主的脚踹在宝钗的手臂上,不然就得踩在端阳公主的命根子上了。
“啊啊!顺阳,你好歹毒的心肠!”端阳公主气极了,将顺阳公主往后一推,结果顺阳公主一下就倒在地上,大哭大闹起来。
两边都是公主,宫女内侍们着急忙慌地两边拦劝,二位郡主也上前劝和,结果顺阳公主不依不饶,“姐姐她打我!我不依,我要跟父皇诉冤,姐姐她欺负我!”
霍思婕是一个直性子,她不忿道:“刚才学堂里几十号人,都看见了你先推了端阳公主的......”
顺阳公主兜头骂道:“滚!你不过就是个破落王府出身,敢来说我?!”
少时,梁贤英从里间走出来,状似不知所情,“这是怎么了?”
满学堂里的人都低了头,宝钗将那支造价昂贵的画笔放回桌案上,和傅秋芳一起顺从地站在顺阳公主身后。
端阳公主擦去脸颊几滴泪,屈膝向梁嬷嬷道:“我和妹妹生了几句口角,互相推了一下,倒让嬷嬷看了笑话。”
宝钗心里暗暗点头,端阳公主到底年长,是识大体的人。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情也分不清谁对谁错。
果然梁贤英微露几分笑意,她在后头全看见听见了,但二位公主素来不睦,她也不愿意掺和太多。
“那这样,我们便上课吧。”
但顺阳公主却打定了主意不依不饶,她大声呵斥着身边的宫女内侍,“我摔得腿疼头晕,来人啊,给我去请太医!去和崔娘娘说!去和陛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