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凌绍的眉轻皱,听不懂柳莺兰话中的意思。
“臣妾不过教坊司中一官妓,位卑身贱,自知不配伴在陛下身侧,可臣妾却起了贪念想做帝王身侧的唯一,是臣妾起了不该的奢望,臣妾有罪,是以今日自请求去,望陛下看在臣妾也是一颗真心的份上放臣妾离去,原本……”
柳莺兰狠狠咬了咬唇,“原本臣妾也不过是旁人送给陛下的玩物,天下清白的女子多的是,陛下便将臣妾弃了吧。”
位份若终是走不到那中宫之位,止步妃位依旧坐享青俪宫的金银珠宝也无妨,终究她是得到了。可情呢?她将一辈子都会在得得失失的轮回之中。那种挖心挠肺,辗转反侧终将使她失去理智面目全非,她终会有犯下大错的那一日。
而她不想。
“朕何时将你当成过玩物?”凌绍的手缓缓握成拳,眼底汇起一抹红色,仿佛是激动欣慰,却又失意哀恸,最后都死死抑住,恳切道:“你若是不满昭仪的位份,朕回去就封你为妃,再寻机会封贵妃,再封……”
“凌绍!”柳莺兰截断他的话,事已至此也不必顾什么尊卑了,“你终究是不懂,你放我走吧,若你不放,我便死在这里也不会再随你回宫!”
“我不放!”凌绍亦是如柳莺兰的掷地有声与决绝,“你既和我同来这一遭,我便绝不会放手!”
柳莺兰望着凌绍,他总是这样,他的神情他的话总是那样动人心扉,她每次都信了,可结果呢?柳莺兰想起了捏泥人摊前那摊贩说起孩子时凌绍的反应,尊卑之分都是刻在骨子里的,掩藏都无法掩藏。
或者再往以前,她落入鼉龙池,凌绍偷偷看了她的伤却随着她装作不知,百戏团的刺杀他明知有主谋却任凭案子草草了结……
桩桩件件,无一不在告诉她她不配。
他还说他没当她是玩物吗?情她得不到,连宠爱也恐怕都是假的。
簪尾扣在细嫩的脖颈上刺刺的痛,柳莺兰垂下眼来低低地笑着,金色的夕阳越发淡薄,水岸边吹来了的晚风清爽沁人。
柳莺兰笑着望了凌绍一眼,倏然间抬手闭眼,将那簪子刺向脖颈。
风很轻,从柳莺兰的耳边吹拂而过,血橙色的夕阳洒落那河中滚滚逝水,倒影出粼粼的光。金簪落在地上的石滩上,跳跃出很清脆的两声。凌绍将柳莺兰紧紧揽入怀中,顺手将她手上唯剩能做武器的戒指薅下。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柳莺兰一动不动地任由凌绍揽着,木然地念着那诗,“我既媚君子,君亦悦我颜……”
柳莺兰抬眸望向凌绍的眼,念出那一句:“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柳莺兰不再往下念,只是默然看着凌绍,看着他的反应,嘲弄又怜悯。
“你到底何意?”凌绍垂眸问她。
“瑞阳阁中陛下珍藏在床头的玉香囊是谁的?”柳莺兰问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陛下心中的比翼鸟是谁,连理枝又是谁?”
凌绍的喉间一涩,眸底复杂,“你看到了?”
“臣妾看到了,那日郡主将臣妾从鼉龙池中救起,臣妾也看到了她的。”柳莺兰的唇角浅勾,是无所畏的毁灭,不再顾忌的将一切捅破,“臣妾原先还猜测是皇后,原来是她……武安侯府的祖训,陛下想用何无衣,就不能要郡主,所以陛下到底是更爱权势一点。”
“你在胡说什么?”凌绍眉心紧皱。
柳莺兰不想忍了,那跟着她一辈子的微贱出身,得不到的情分,还有那一回回针对她性命而来的明枪暗箭……这样艰险的路途摆在眼前,可从明白凌绍心底那份抹不掉的轻视与鄙夷的时候,能支撑她的东西却已经都不在了。所以她决定走,在靳怀带着她离开凌绍逃入密林的时候,在靳怀提起宫中等着她的困境的时候,她决定冒险一试。
“陛下心中的人是承平郡主吧?”柳莺兰终于说出了那一句话,说出来才发觉其实也没那么难,她的心底也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大约是她在这些日子里也想明白了谁都无法得到凌绍的全心全意,是以也不再在乎凌绍心中藏着的那个人了。
凌绍的眸光一滞,眸光古怪地看着柳莺兰半晌,“你何以能看出来,我……”凌绍的喉咙一梗,“就因为那个玉香囊?”
柳莺兰没说话,只是扭头看向一旁,“陛下怕是不记得,万寿节宫宴那日陛下喝醉了呓语,想与你的篮儿回到过去,可臣妾与陛下并没有过去。而臣妾曾听华乐郡主叫郡主的小名篮儿……”柳莺兰自嘲地笑了声,“臣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就因为这个?”凌绍的神色愈发古怪,沉吟了半瞬,道:“当年我与太子哥还有何无衣第一次带兵出京去剿灭一处山匪,那匪首凶悍非常,穷途末路时竟用炸药想与我们同归于尽,幸好我们及时逃脱,清扫战场的时候发现那山壁上竟被炸药开出了一块玉来。”
“想这玉来得非同一般,我们便叫人把玉挖出来带回了京城。那时京中贵族时兴佩玉香囊,便叫人用那玉料雕出了四个玉香囊。我一个,太子哥一个,何无衣一个,多出来的一个就给了那时正好过生辰的阿彩。”
“至于你说的连理枝比翼鸟,太子哥与何无衣手上的玉香囊上刻的还是鸳鸯与并蒂莲,只是纹饰罢了。”
柳莺兰扭头看向凌绍,凌绍的眼中坦坦荡荡,他说:“阿彩是与我相识已久,但我与她从来只是君臣。”
“那你那夜梦呓是在唤谁?”柳莺兰继续问。
凌绍的眸光微深,“我若唤兰儿,必定是在唤你,那夜我醉酒我岂能还记得当时梦了些什么?”
天边的晚霞愈发鲜红灿烂,凌绍背着光,高高的眉骨在眼下投下薄薄的阴影,傍晚的风拂过湍湍水面,拂动了柳莺兰的发,柳莺兰低眸轻笑。
是这样吗?那折磨了她几十个日夜的阴霾真相竟是如此?柳莺兰的心中有一块放下了,她抬眼看凌绍,“是臣妾不该误会陛下,臣妾给您赔罪,可是臣妾想要离宫,陛下能否成全?”
“你还是要走?到底为何?”凌绍想要伸手,可手臂只是微微动了动,直挺挺地站看着柳莺兰。
柳莺兰低眸拂过手指,没了戒指的位置空荡荡的,“臣妾已经成了旁人的眼中钉了,今日这场刺杀是对陛下,也是对臣妾。臣妾若是再回宫,不知哪一日运气不好便死了。”
柳莺兰不知道凌绍那日最终是什么形势,可是她这边她却是清楚体会到了,那些刺客手中的剑冲着的不是靳怀,是冲着她。
胆敢闹出这种动静来刺杀她一个昭仪听起来着实荒谬,她还不过只是一个受宠些的妃嫔罢了,是谁在想刺杀凌绍的同时也那么想除掉她?
她的路途太过艰险了,她没有得势的娘家,没有背后的助力,她要争宠才能维持她锦衣玉食的地位,可争宠必然树敌,换来的就是明枪暗箭,她只有她自己,若是她有一日敌不过就死了。她为什么不换一种活法?
“我知道你过的辛苦,我同你保证绝不会让你在遇险境,我……”凌绍的身子忽然一晃,闭上眼后退了一步。
柳莺兰神色微变,“你怎么了?”
“无妨……”凌绍抬手,可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踉跄了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陛下!”柳莺兰惊慌里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终于清晰,“你的伤。”
柳莺兰伸手轻触凌绍的后肩,触手是浸透衣衫的腥红粘腻,“你不是都换了衣裳,你的伤没有重新包扎过吗?”
“急着来寻你,没让人仔细包扎。”凌绍的额上有虚汗,挣扎了两下都没起来身,柳莺兰方才逆着夕阳竟也没发觉,刚见他时只觉得他面色在夕阳里温润如玉,不想他竟是因为虚弱。
既已如此,为何不回宫让太医医治!一国之君为她如此叫她如何承受得起?
柳莺兰咬牙道:“我不过是你后宫嫔妃之一罢了,永春宫多的是我这样的人,你如此又是为何?”
“我只要你。”凌绍死死握住柳莺兰的手,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摸出身上的一支信号弹拉响。
凌绍低笑,腿脚再无力支撑身子大半靠在了柳莺兰身上,苍白的眉眼几欲朦胧,“我要对不住你了,你今日不想与我回宫,我也是要带你回去的,禁卫军顷刻就到,你……走不了。”
“你……”柳莺兰的嘴唇轻颤,这种想要逃离又被命运套牢的滋味叫她浑身无力,若是方才她换一种方式先曲意逢迎,再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像对靳怀一样对他,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陛下……”不远处传来禁军的呼唤,一对禁军骑马小跑而来,陆陆续续有禁军从林中而出向河滩边赶来,凌绍握着柳莺兰的手终于松开,噙着笑意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