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头的阳光斑驳,柳莺兰不知与靳怀一起躲躲藏藏奔逃了多久,后头的追杀才终于没了动静。
“累死我了。”靳怀喘着粗气整个人倚靠在一颗小树上,脸与脖颈上流下的汗水将领口都浸湿了。
柳莺兰亦是满身的狼狈,扶着树身支撑不住地坐下来,两条腿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靳怀缓过一口气,将手中染血的长剑插在地上立住,剑刃上鲜红的血珠子震下来像是血雨溅在地上的落叶上。
“好久没有干这力气活儿了,”靳怀也靠着树身坐下,胸口剧烈起伏着,干涩的嗓子声音都有些嘶哑,“都不适应……真是不如从前了。”
靳怀仰面大口喘着气,看着离虚脱只差一步之遥,嘴上却依旧叨叨着:“大理寺少卿怎么说也是个文臣,我就是个文弱书生追我追得这么紧干嘛?”
柳莺兰的胸口里仿佛有刀在来回拉扯,喉咙干的火辣辣的痛,心脏依旧剧烈地跳动着,半是跑的,半是惊恐。
凌绍让靳怀带着她跑原本是以为那些刺客不会在意她一个嫔妃,路边也都是林子不利追踪,刺客不会再分散精力出来。可靳怀带着她跑进路边的林子里才发现,林中亦是十面埋伏。
可好在是在林子里,原本便地势复杂,一路追追躲躲兜兜转转借着地利,倒也算是有惊无险。
“也不知道陛下哪儿怎么样了,这都……”靳怀抬头望着天,透过那参天的枝桠也瞧不出时辰来,只能见着林中光线渐暗,差不多是快要天黑了。
“陛下身经百战,曾经也好歹是个武将战场厮杀司空见惯的,就算只有那几个侍卫应该也能应付吧……还有郡主,何无衣不知赶来了没有……”
靳怀兀自絮絮叨叨着,不知是安慰自己还说有意说给柳莺兰听,柳莺兰好艰难慢慢顺下气来,想起了凌绍,便想起了他身上的伤。
她不知道凌绍到底有多能打,可是他身上带了伤。
“可陛下身上有伤。”柳莺兰道。
空气霎时安静,靳怀也沉默了,傍晚时的林子里静悄悄的,连阵风都没有。
“看那伤口也不是很深,就是疼点,对陛下来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靳怀笑了两声,带着强撑的轻松,“当年陛下也是上过战场的,听先太子信的报里说,陛下身上带着箭头都能追敌百里大战三百回合斩杀敌将,血快都流干了都能活下来,这回我都把箭头给他取出来还包扎了,再怎么样总不会比上回还槽。”
柳莺兰跟着干笑了两声,只要不去深想,才能以为一切都往好处在发展。
“少卿很早就与陛下相识了?”柳莺兰问。
“我原是惠贤太子手下的幕僚,是以早就是认识陛下的。只是我年少贪玩,出头地晚了些,陛下认识我比我认识他晚。”靳怀的眉梢微扬带着他惯有的玩世不恭,“我这也是运道好,才从龙有功平步青云啊。”
柳莺兰低头笑了,“少卿既然升官发财,为何听说少卿还未娶亲?少卿年少有为又英俊潇洒,京中想嫁少卿的姑娘应该不少吧。”
“自然是不少。”靳怀应地毫不谦虚,“不过嘛,家花哪有野花香,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何必非要成家立室呢。”
“少卿还真是潇洒人物。”
柳莺兰随口应完,话头便又断了,那些凝重的心念并未因这两句插科打诨便消散,只会在心中愈加紧紧盘旋,乌云罩顶。
靳怀靠着树盘腿坐着,道:“若我没走错,此地应该离行宫不远,再往前走是一片河滩,沿着河岸一直往东不出半个时辰就是行宫。”
“可陛下生死未卜,行宫里一定大乱,微臣此时送昭仪回宫未必是一件好事。”
是啊。柳莺兰低头望着地上的枯叶,若这回凌绍身死,她必只能殉葬,若凌绍活着,她也未必能得好,凌绍为她受的伤,一国之君舍身为她挡了弩箭,不说朝臣,华乐公主第一个放不过她。
华乐公主。柳莺兰暗自自嘲,怎么就又想起她了呢?
靳怀道:“一路上微臣曾留下记号,倘若陛下哪儿的刺客伏诛,侍卫们会找来的,昭仪安心在此处等着他们来接就是。”
“可天马上要黑了。”柳莺兰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浑身的骨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缓了缓,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靳怀身旁。
“若是天黑前我回不了宫,若是他们耽误了时辰明日才能找到我……”柳莺兰扶住靳怀背后倚靠的树,“我怕也是耽搁不起。”
柳莺兰是嫔妃,嫔妃若是彻夜不回宫就容易伤了名节,伤了名节便活不了了。
靳怀轻轻叹出一口气伸手扶上剑柄,“那我们现在就启程,天黑前……”靳怀的嗓音一梗,眼睛发直地僵硬看着前方,手滑落剑柄带的人也斜斜倾倒在地,一动不动。
柳莺兰收了戒指上的细针绕到他的眼前,看着瞬间失去意识靳怀闭上眼睛陷入昏迷,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林子外快步而去。
金色的斜阳带着强弩之末的倔强,照得林边的芒草堆金黄金黄,柳莺兰拨开草堆,终于看见了靳怀所说的河滩,往东边走是回宫,那往反方向走呢?
去杏花镇的路上听凌绍讲过,行宫脚下这一片都是富庶之地,有不少村落,这么大一片水源,只要她沿着走总能找到村子的。
喉咙里像烧着了一样火辣辣的,柳莺兰走到水边掬起一捧清水来也顾不得是不是生水,只求先解了渴,对着水面倒影胡乱抹了两把汗也不敢耽搁,抬腿就走。
凌绍没说那戒指上的麻药能撑多久,靳怀的武功高强万一清醒地快肯定会追来,还有可能寻来的禁军侍卫。
逃妃是死罪,既然她迈出了第一步就绝不能被抓到。
河滩上的乱石高低不平,柳莺兰奔逃半日腿上早已没了力气,疾走之下脚尖叫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就控制不住整个扑往前一扑,尖锐锋利石头扎在身上,疼得柳莺兰缓了许久才坐起身,摊开手心一看,都是划痕。
好疼。
柳莺兰看着手心的血痕,不知为何鼻子一酸便滚下泪珠来,低下头撑住地咬牙要站起身来,一双温热有力的大掌扶住了她的肩膀,一下将她从地上带起。
柳莺兰惊惶抬头,凌绍的脸便映在她的眼中。
“既然是要跑,还哭做什么?”
凌绍一身玄衣,衣裳是换过的,斜阳薄薄的金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神光。
柳莺兰望着他,心中惊惶忐忑划过万千思绪编,纂出几种谎言来,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为何要走?”凌绍问着她,平静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怒意,“何时开始计划的?”
柳莺兰神色淡漠,不见了平日里的娇柔妩媚,道:“没有计划,想走便走了。”
凌绍轻笑,“你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离开宫里能去哪儿?怎么养活你自己?”
凌绍这样的问话,柳莺兰倏然便想起了那个试图逃宫被抓回来的宫女,当时她也问她出宫之后要怎么活。那时她是不屑的,不屑那宫女这样不思后果便冲动行事,她潜意识以为只有依附着男人才能活下去,那宫女的答话叫她幡然醒悟。
“我有手有脚,”柳莺兰将那宫女那日说的话原原本本同凌绍道:“哪怕耕地织布粗茶淡饭也总能养活我自己。”
“那如果朕打断你的手和脚,你要如何养活你自己?”
凌绍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叫人背后发寒,柳莺兰望着他的眼睛,也淡笑着道:“那你杀了我吧。要么生要么死,我这人娇气经不起折腾,求生难,求死却快。”
“朕不会杀你,”凌绍抬起手轻触柳莺兰的下颌,怜爱又疼惜,“朕怎舍得杀你……”
柳莺兰猛地推开凌绍后退一步,抬起手时已攥了一根簪子,锋利的簪尾对准了自己脆弱的脖颈。
凌绍的眸光一变,“你做什么!”
“臣妾伴驾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尽心尽力。若陛下真不舍得杀臣妾,那便当臣妾在这回刺杀里死了吧,臣妾今后隐姓埋名远走千里之外,也绝不再踏入京城一步。”柳莺兰望着凌绍,决绝坚定里又带着乞求,“陛下,放了臣妾吧。”
“为何非要走?是因为朕待你不好吗?你可以说……”凌绍想靠近,可刚一靠近柳莺兰的手里的簪尾便压下一分,凌绍不敢再动,反后退两步,紧紧盯着柳莺兰手中的簪子,“你先把簪子放下,小心误伤了自己。”
“陛下待臣妾很好,可正因为待臣妾太好了。”柳莺兰笑着,带着哀的笑比哭更叫人心疼,“但陛下可知女人都是贪心的,臣妾也是贪心之人,陛下对臣妾的好将臣妾的贪心养得更大,臣妾已经马上控制不住它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利,只要得到利她能什么都不在乎,可后来她想得到的却变成了情。她若机关算尽或有封妃封后之时,可情呢?她可能变成凌绍心中的唯一?
今日有皇后贵妃,明日也会有数不尽的后宫三千佳丽,还有他藏在心底里的不可说,她永远都不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