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绍微服出宫那一日天气甚好,柳莺兰天蒙蒙亮时在雨浓轩换了便服同凌绍一起从小门出了宫,不远处的草丛中藏了一辆马车,柳莺兰踏上马车凳才瞧见,驾车的竟是何樾彩。
“郡主?”柳莺兰的身子一僵,看着眼前利落男装打扮的何樾彩,心中那一点隐隐的雀跃一扫而空。
何樾彩同柳莺兰点点头,算是见了礼,她身旁另一个一个戴斗笠的车夫抬头露出脸来,笑道:“昭仪。”
“靳少卿?”柳莺兰用力拉扯开僵硬的脸颊,露出一个惊诧的神色,“你们怎么……”
靳怀懒懒打了个哈欠,“圣明难违啊,这种出苦劳力的事情,陛下什么时候忘记我过?”
凌绍将柳莺兰扶上马车,淡淡道:“闭上你的嘴好好驾车。”
靳怀长叹了一声,往嘴里叼了根草,扬起马鞭,“是,微臣遵旨。”
行宫下的镇子名叫杏花镇,比起京城自不能相提并论,却也是一处繁华的大镇。
柳莺兰在路上靠着凌绍小睡过一阵子,进了镇子里倒也精神,从马车上下来一脚踏上那地,望着周遭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柳莺兰觉得自己仿佛是踏进了尘世。
从那金碧辉煌珠围翠绕却一言一行都是规矩,一举一动都是算计看不见尽头的围城斗兽场中踏入了这满是烟火气的尘世。
再没有满眼数不尽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或许市侩无知粗鄙,没有规矩仪态满腹诗书,却每一个人都是踏踏实实的真实,不似她那样,每一步每一天都走得如履薄冰,不知何时走的下一步就会让自己坠入万丈深渊。看着体面光鲜实则战战兢兢。
柳莺兰看着这人群街景,在那深宫之中苦心算计的时候,从未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向往宫外的尘世。
“别跟得太近。”
跟来的侍卫将马车赶走,凌绍同跟随的靳怀与何樾彩吩咐了一句便拉着柳莺兰往前走,他今日也是一身便服,除了衣衫上的龙纹,倒是与平常看着并没有大的区别,手里拿把折扇,像是个富户公子。
“今日十五,正巧是赶集的日子,镇子上最热闹的时候,你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咱们买回去。”
柳莺兰睨了他一眼,调侃道:“公子可真是大方呢。”
凌绍凑近她,点漆般的眸里含着笑意,道:“哪里来的公子,我可是你的夫君呢,娘子。”
柳莺兰望着凌绍的眸光微动,侧头躲开的脸上含羞带怯。
夫君娘子,这可是正头娘子才有的称呼,她一个昭仪岂敢……
“妾……可不敢僭越。”
凌绍握紧了柳莺兰的手,“这不是在宫中,我准你的就不是僭越。”
柳莺兰羞赧地点了点头,眼角眉梢带了几分妩媚,却未唤出那一句夫君。
凌绍低头沉沉望着她,只一瞬便挪开了眼,拉着柳莺兰信步在街市上行走,一处一处将那些摊贩看过来,最后在那捏泥人的跟前停下,瞧着那摊上摆出来栩栩如生的泥人,可见这摊贩的手艺超群。
凌绍出了锭大银子同那摊贩道:“就照着我俩捏一对泥人,捏的好了,这还有赏。”
摊贩自然笑呵呵接了银子连声说好,“这位大官人好生阔绰,能嫁给这样的夫君想必夫人定是很幸福吧。”
柳莺兰娇羞地笑了笑,却没有说话,那摊贩一面飞快捏着泥人,一面继续道:“看夫人和大官人都生得这样俊美,将来生下的孩子想必也是容貌不凡,一家人都是如神仙般的容貌,真是羡煞旁人。”
孩子。
柳莺兰的心念一顿,她若能生下和凌绍的孩子凌绍会宠爱他吗?宫中只有凌子元一个孩子,连皇后都无子,她这样低微的身份自己活着都不容易从来没敢想过生养的事情,也不敢奢想生养皇嗣,可倘若真的有上天恩赐,凌绍……
柳莺兰忍不住偷偷转头去看凌绍的神色,却见他神色丝毫未变,却是道:“我这样俊美的容貌岂是谁都能长成的,你这老头好生多话,可仔细捏着你的泥人。”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来,柳莺兰的后背瞬间冰凉。
凌绍这是何意?终究是她不配吗?宫中不乏背景清白的世家之女可以生养,所以似她这般待过教坊司被送来的当姬妾的只配当个消遣不配诞下他们皇室的子嗣,凌绍可此意?
柳莺兰攥紧了手心才维持住了面上的风淡云轻,侧开头去,正好落入一旁另一处摊贩前何樾彩转来的眸光。
那一刹那,一种叫做屈辱的东西疯狂涌上心头,柳莺兰用力挪开眼按捺住心绪,看着那泥人师傅的指尖一点一点将她和凌绍捏出来。
不要想。柳莺兰在心中默念,她的心思决不可露与人前,不可以让人将她看穿,什么都别想……
“别跑!”
一阵嘈杂喧闹彻底引走柳莺兰的心念,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阵骚乱,仿佛有人在追逐。
凌绍也转过头来,只瞧着那骚乱由远及近,一个女子跌跌撞撞奔逃而来,后头一群壮汉紧追不舍,眼见着那女子渐渐无力,其中一人顺手将出手中的棍子掷向那女子的腿弯,打得那女子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霎时,那几个拿着木棍绳索的壮汉将女子围在中心,其中一个领头的上去便抓起那女子头发落下几个巴掌。
“贱人,还敢逃!回去有你好受的!”
那女子受了两个巴掌,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狠狠地盯着那汉子,朝他唾出一口鲜血。
“我便是死也再不与你们回去!”
“你!”那汉子还欲再施暴,扬起的手臂落下时却让人托住了手肘,一回头,便见着靳怀那张含笑的脸。
“这位大哥,这是怎么了,这样一个闭月羞花的弱女子你要当街打她,这不太好吧。”
靳怀身为大理寺少卿,掌的就是刑狱法度,这样的事叫他当街遇着,用不着凌绍吩咐他便自己上去了。
“你是谁?干你何事!”
那汉子下意识便要挣脱靳怀的手,可用力挣扎了两下发现竟是怎么都挣脱不了,低头去看靳怀那张脸却依旧笑呵呵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一个笑面虎。
那壮汉的气势登时让靳怀按了下去,道:“这是青楼里新买的官妓,趁着出堂接客的时候想要暗中逃走,我们是来抓她回去的!”
官妓?靳怀侧首讶然看了一眼那女子,手上一松,霎时便面上的气势便减去了三分,“都是水做的女人,也不好这样打骂,若是出了人命也是要吃官司的。”
那汉子嗤了一口,“与你何干!”
靳怀悻悻地没有再说话,任由那些汉子从地上揪起那女子,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亦在听闻那女子的官妓身份后都变了冷漠戏谑的神色,官妓出逃被抓天经地义,再没有人试图为她多说一句,也再没有人怜悯。
是呀,勾决了她们官妓身份的人就在跟前呢,柳莺兰心中生出冷嘲,谁敢质疑国法?谁敢质疑天子?就连她都不敢当着凌绍的面说出一句“可怜”。
“大官人,夫人,你们的泥人好了。”
就这会儿功夫,泥人师傅手中的泥人已经做好,柳莺兰和凌绍转身接了泥人,还没仔细打量,便听又是一声惊呼,那女子在过牌楼底下的时候又挣脱了桎梏,一头撞死在了那牌楼的石柱上,鲜血淋漓,刺得柳莺兰的眸子生疼。
官妓是罪臣妻女不得赎身,是罪人,是贱籍。因为是官妓,所以无人在意,她们被人打骂折辱都是活该,哪怕皇帝和大理寺少卿就在一旁,听闻是官妓也登时不再理会,因为那是朝廷的法度。
可官妓也是人,比起寻常青楼女子官妓多出于官宦之家从小习得诗书礼仪,却因家人一朝沦为妓子,天差地别怎能忍受?寻常青楼女子若是有手段,或早或晚终能有赎身那一日,而官妓却永不得赎身只能一辈子任人□□。
都只是后宅中的女子,不管家中男人犯了什么错,朝廷能让她们为奴为婢,哪怕满门抄斩,可为何一定要这样折辱她们?
凭什么一句话就毁掉了一个女子的清白?
“真是可惜了。”靳怀长叹一声缓缓退到凌绍身边,“怎么就寻死了?”
何樾彩望着那重新骚乱的人群,淡淡道:“沦为官妓,这样死了倒也干净。”
凭什么就要死呢。柳莺兰紧紧握住了泥人的竹签杆子,几欲折断。
凭什么沦为官妓就要去死?官妓,她也是官妓,被充入了教坊司的官妓。她被选中送入潜邸当玩物的时候就被抹干净了来历,没有几个人知道她也是官妓之身。
心绪翻滚,柳莺兰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是怎么被沦为官妓的?
“话不能这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靳怀道:“活着总比死了好。”
何樾彩道:“沦为玩物任人欺凌,堕入这卑贱之身不如死了的好。”
卑贱,卑贱又怎么了?她是不如武安侯府的郡主身份高贵。柳莺兰的耳旁嗡嗡作响,混乱的思绪像潮水一样在她的脑中拍打,有什么蓄势待发喷涌而出。
“都住嘴。”凌绍忽然握住柳莺兰的手腕,凉凉轻嗤,“说这么高兴要不帮着去收尸?差不多午膳时候了,还不找地方去吃饭。”
“是……”靳怀不知凌绍怎么就上来了脾气,只能低着头应了,瞥了何樾彩一眼,带路往酒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