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祭歌

浴桶中的水温好像凉了下去,那股冷意钻进柳莺兰的肌理渗透了四肢百骸。

兰儿。

曾经她是多得意凌绍口中唤出的这一句称昵,仿佛瞬间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他们就是寻常爱侣。这一声称昵里包涵的宠爱让她以为她已经在他的心中占领的位置,她欣喜若狂。

可自那一日那一夜,她再不想听见这两个字。

这意乱情迷中的一声声,他可清楚他唤的是谁?他在唤这一声声的时候心中想到的人又是谁?

她坐在妆奁前对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眼角眉梢她没有一处是相似何樾彩的,除了名字。

她不信凌绍会将她错当成何樾彩,可凌绍与她温存时却时常失神,那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人的眼神让她不得不怀疑,哪怕想起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承平郡主与身份低微的嫔妃?她与何樾彩哪里像?哪怕寻替身怎会寻她这般音容笑貌都毫无相似的?

可再荒唐再不可能,凌绍却一次次用事实告诉她这并无不可能。

他想何樾彩,想到哪怕只能让他自由唤这一声名字。

柳莺兰好似失去了全身力气,如浮木随波逐流。她想起了教坊里的嬷嬷训诫姑娘的话,听起来那样冷心冷肺,可这大约也是教坊里对她们最后的慈悲。

世间一切情分都如泡影,只有金银才是真正能握在手里的东西,有了金银才能活下去。她们可以拿嘴里的情爱去换取锦衣玉食,却决不能拿心中的情爱去交换情爱。

她一直都记着,可是她做不到了。她想要情情情爱爱,想要到她的心中已经生出了不能有的恶念。武安侯府的承平郡主又怎样,如果让凌绍发现她是个不堪的女人……

柳莺兰无力将头抵在凌绍的肩上,眼角的湿热融进他肩上的水汽里,就像她心中的念头,才生出便灭了。

层层叠叠玫瑰花瓣在水中翻涌出花浪,汹涌地拍打着浴桶激起水浪,柳莺兰依在凌绍的肩头紧皱眉心,贝齿忍不住轻轻扣住他的肌理,凌绍唤着她的名字,那种将人溺毙的刻骨宠爱让柳莺兰忘记了篮与兰。

“陛下。”吉庆战战兢兢的嗓音传入内室。

凌绍低喝:“滚!”

外头沉默了一瞬,又加快了语速继续道:“陛下,小殿下昨夜发了高热一直不退,梦里又哭又闹一直喊着陛下,华乐公主和承平郡主让人来请陛下过去。”

凌绍的身子猛地一僵,柳莺兰缠紧了凌绍,事关凌子元,她自然知道此时该放人,可她也听见了何樾彩。

凭什么她能将凌绍从她身边带走?因为她有凌子元吗?因为她有凌子元,所以她哪怕做不成嫔妃也能正大光明地将凌绍从她身边带走?

凭什么?柳莺兰的心上升起委屈与屈辱。

“陛下……”柳莺兰用上平生最缠绵最娇媚入骨的嗓音在凌绍的耳边道:“陛下再留一刻,臣妾求陛下再留一刻,疼疼臣妾……陛下……”

凌绍的眼底暗潮激涌,抱住柳莺兰倏然起身,哗啦啦的淋漓水声像是瀑布飞流。凉意陡然侵袭上柳莺兰的后背,柳莺兰不由嘤咛了一声,不知道凌绍要做什么,只知道凌绍还没有离开她。

她攀着凌绍,凌绍抱着她跨出浴桶,空气中的凉意与他胸膛的火热将柳莺兰夹在中央,冷与热的对冲叫柳莺兰的深思刹那迷惘,直到背后压上温暖的被褥,凌绍用锦被将她裹紧离开了她。

“陛下……”柳莺兰抓住他的手腕。

凌绍的眼尾犹带着未退去的缠绵,可眼底已然清明,“朕去去就来、”

柳莺兰依旧抓紧了她,用脸上的媚意掩饰了心中的巨浪,“臣妾不许……”

凌绍覆住柳莺兰的手背,只笑着低声说了一句,“听话。”

柳莺兰的手无力落下,望着凌绍转身而去。

听话。

她这样身份的嫔妃,听话才是活路。

……

一潮冷雨停歇,雨水顺着屋檐瓦当淅淅沥沥继续落着水珠子,柳莺兰倚在美人榻上轻轻推开窗子,窗外,那芭蕉被洗得碧绿碧绿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雨打芭蕉,一场梦境烟消云散,柳莺兰抬手拂去眼角的泪痕,眼底空荡荡得有些冷漠。

这大半个月来她时常做一个梦,梦见什么大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她将凌绍的玉香囊摔得粉碎,看着他震惊又心痛的眼,柳莺兰只觉得心中痛快,可痛快过后却又是撕心裂肺的心痛。

心痛什么?柳莺兰不记得她在梦里怎样想的,可大约也能想到,那是悲哀吧。

摔碎了信物有什么用?哪怕她将玉香囊碾得粉碎挫骨扬灰也不能将那人从凌绍心中抹去分毫。而倘若她真这么做了,怕是凌绍心中不会留她分毫余地,会消失的只有她一个而已。

柳莺兰伸手将窗子全部推开,带着湿意的空气扑面而来,七月流火,暑气已经去了大半,再往下每落一场雨,这天便该凉上一分了。

柳莺兰望着外头有人撑着伞而来,同廊下听差的宫娥围上去凑了一堆,又散了。没过一会芳时便推门进来,进门后踟蹰了一下,端着托盘往里来。

“昭仪醒了?”芳时瞧见了柳莺兰那大开的窗户,“呀”了一声紧走两步。

“怎么将窗开得这样大,外头雨才停下风有些凉,昭仪小心着了风寒。”

柳莺兰转过头来,一头青丝未挽,身上一件单薄中衣宽大,藏了纤细的身子,“还是夏日里呢,不冷。”

芳时在榻边小几上搁下托盘,往内室走去,“那也要小心,奴婢给昭仪拿件衣服来。”

柳莺兰没拦她,垂下眼望向托盘里,是碗银耳莲子羹。

芳时拿了件绸衫给柳莺兰披上,“越是这种时节越是不能贪凉,昭仪可要小心身子。”

柳莺兰问她:“结香呢?”

芳时的神色微滞,扯了扯唇角道:“结香让雨水溅湿了衣裳,所以去换衣裳去了。”

柳莺兰侧首看向碗中,“今日的燕窝羹怎么变成银耳莲子羹了?燕窝羹呢?”

芳时请罪道:“咱们搁在御膳房的燕窝用尽了,是奴婢的疏忽送去晚了,是以御膳房的人只好先用银耳羹顶上了。”

柳莺兰回头望向窗外,道:“怕不是御膳房里的燕窝用尽了,是有人觉得我不配用燕窝了吧。”

芳时倏然抬眸,是被猜中的欲言又止:“昭仪……”

“结香做什么去了,到底怎么了?”柳莺兰轻笑着,未施粉黛的脸透的像是瓷器,“你这样支支吾吾,倒是让我疑心是出了什么大事。”

芳时垂眸道:“奴婢不敢再欺瞒昭仪,结香的手被烫伤,奴婢让她下去抹药了,免得耽误了伤情不能在昭仪跟前伺候。”

“怎么烫伤的?”柳莺兰继续问着,心中却也猜了个大概。

芳时如实道:“结香去御膳房拿燕窝的时候碰见了龚贵妃身边的瘦月也去取燕窝,那瘦月看结香碗中的燕窝比她们多,便说是结香偷了龚贵妃碗里的燕窝要结香还回去,结香自然是不肯,她们人多势众结香争不过她们,碗里的燕窝倒了在了手上,便烫着了,只能拿了一碗灶上备着的银耳羹回来。”

瘦月。

柳莺兰笑出了声,“瞧瞧,一个宫女都敢欺负到头上来了,这才多久。”

那日与凌绍浴桶里荒唐过后,柳莺兰便称了病闭门,只是说是身体不适,陈一两上回剩下的药丸好用的很,凌绍来了几次见她面白如纸精力不济还道是上回抱她出浴让她受了风寒,是以没有留宿,这样也才过了月余便有人觉得她是失宠了。

屋檐上面滴下的水珠清透,柳莺兰伸手接住一滴,雨水砸在手心里冰冰凉凉的。

她承认她是任性了,她放任自己沉溺了进去,她抓心挠肺心如刀绞,她茶饭不思,可到底最后这些都是给她自己看了,她根本不敢让凌绍知道。

这是在图什么?她竟然忘了她之所以能在这后宫里立足,根本是凌绍的恩宠,她若没了恩宠,那些蛰伏在一边虎视眈眈的人便会将她斩草除根。顾影自怜只会要了她的性命,从她出永春宫那一刻起她岂能停下来?

芳时道:“日前陛下去了文妃处,龚贵妃那儿闹着说自己做了噩梦,硬是将陛下拉去了她那儿,这已经连着留宿十日了,贵妃眼下天天守在朝晖殿外,只要一瞅着空就去献殷情,听常桂说她那股痴缠的劲儿,就跟个蜘蛛精似的。”

柳莺兰嗤笑了一声,手心里的水珠子缓缓在掌心变得温热,“难怪贵妃宫里的人如此嚣张,陛下何时在她处连着留宿过这样久?再住几日,怕是就能和皇后一较高下了。”

“贵妃这样痴缠,怕就是这样想的。”

柳莺兰盛着水珠的掌心一倾,雨水便顺着掌纹流淌走了,柳莺兰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是要放晴了。

“把这碗银耳莲子羹拿下去温着,一会儿我去同陛下请安的时候再一块儿带上。”

柳莺兰扯下肩上披着的衣裳,垂下腿儿趿上榻边的鞋,“去把熏炉点上,我要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