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配

夜里宫宴摆在御花园照水台里,夏日的夜里虽然比白日里凉快,却也没有多少凉风,那绚烂的灯火一照,仿佛更加闷热。

歌舞升平灯红酒绿里,柳莺兰只热得没有胃口,芳时端来一碗冰搁在柳莺兰的桌上,结香卯足了劲给柳莺兰打着扇想吹起一层凉气,使了劲儿半天劲儿也是徒劳。

柳莺兰索性将冰碗搁到面前,伸了一只手悄悄捧着,抬头看对面坐着的宗亲们,也是一个个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灯火照的还是怎的,柳莺兰隔着眼前舞姬都能瞧见他们热红了的脸。

听说这宫宴是凌绍特地挑的地方,也不知是哪里又惹得凌绍不高兴了,这么特意给人找不痛快么?

柳莺兰手里的团扇轻轻一掸,掸掉一只在眼前晃悠的蚊虫,芳时又悄悄退下再回来,拿来几只驱蚊虫的草药香包给柳莺兰拿了一只在手里。

柳莺兰瞧她好像还要转身去做什么,偷偷扯住她的袖口,低声道:“可别忙活了,也就几个时辰,忍忍就过去了。”

芳时道:“奴婢想再去备一盏清凉汤来,这天闷热,若是中暑了就不好了。”

“无妨,”柳莺兰瞧了眼对面仿佛快厥过去的宗亲,“我可没这么娇弱。”

舞姬水袖甩地像是天女散花,看得人眼前靡靡然。眼花缭乱里的,凌绍好像已经在上头喝高了,举杯站起身道:“今日家宴,在座的,都是宗亲,都是我凌氏血脉,不必拘束,不必拘束!”

凌绍一起身,下头的人自然不敢不起身谢恩,柳莺兰一动,背上的汗就又冒了一层,只能暗暗捏了块冰在手心里,抬眸偷偷瞟了凌绍一眼,若是她没瞧错,凌绍这件常服是用澄水帛的料子,穿在身上轻如蝉翼不说,还能令人遍体生凉。

再看凌绍身边,堆了两大瓷缸的冰,后头四个小太监给他摇着扇子,喝得酒都是冰缸子里镇过的,这么上下一比,凌绍不是故意给人找不痛快是什么?

真是作孽。

一曲歌舞落幕,对面宗亲里有人站起了身来,柳莺兰瞧了他一眼也不识得,只看那座次想来此人身份不低,只听他道:

“陛下,老臣听闻,迎州布政使为万寿节向陛下进贡千年神龟一只,可前几日却让人踢下了鼉龙池受了伤,龟乃象征长寿之灵兽,迎州布政使进贡神龟乃是为了祝陛下万寿无疆,如今让人踢下鼉龙池,老臣以为,此乃对陛下大大的不敬。”

鼉龙池。柳莺兰听这三个字便又想起了那日腥臭的池水来,后背不由得就起了一层寒意,下意识抬眼看向了凌渊的位置,凌渊也淡淡回眸,对上柳莺兰的眸光似笑非笑,带着惯有的阴冷湿滑。

那日摔下鼉龙池她对旁人只说是一场意外,却不代表她真不知是谁的手笔。只是不敢相信凌渊竟然敢在宫中对她说动手就动手。

桥上的护栏怎会这样轻易就让她撞破,还有凌子元先摔的那一跤,分明是想先引开何樾彩和厉雷的注意。

去百兽园的事情是早就定下的,她不是没有想过是不是有人欲对凌子元下手,她只是时运不济正好在凌子元身边为他挡了一记。但这不可能。

厉雷与何樾彩把凌子元看得像是眼珠子似的,谁会蠢到当着他们俩的面真对凌子元下手?而那日想直接对她下手也是不易,是以只有让凌子元先出个小小的意外挪走何樾彩与厉雷的注意才能对她下手。

柳莺兰真是想不到,除了后宫女人间你死我活,想要她命的竟然还有外头的人。只龚贵妃一人她便难防得,眼下还多了个晋王。

柳莺兰心中冷笑,微微低头拈住桌上的酒盏,抬手举杯一口饮下,侧眸睨了淡淡凌渊一眼,举手投足皆含风情,却也是明晃晃的不屑。

“你说那只活王八呀,”凌绍仿佛已经微醺,手里擎着酒盏晃晃悠悠,道:“老皇叔你要是喜欢朕把那活王八送你呀,这千年的活王八正好配你。”

柳莺兰唇角抽了抽,险些笑出声来,放下手中的酒盏。

“陛下……”那老皇叔让凌绍羞得脸色涨红,胡子一翘一翘地瞪着凌绍说不出话来。凌渊适时悠悠道:“老皇叔,都知道陛下心胸宽广不拘小节并不忌那些东西,您也不必拘太那些规矩礼法。”

说着像是在给老皇叔解围,可柳莺兰听着怎么都像是在讥讽凌绍生冷不忌不知礼法。

与皇帝来讲,太过不羁便是轻浮荒唐,一个轻浮浅薄荒诞不经的帝王便会使得天下质疑。

凌绍慢条斯理地打了个酒嗝,缓缓道:“还是六弟最了解朕,六弟从小谨守礼教,七岁就能将《礼记》倒背如流,就是身子骨着实差了些,风吹着都能昏过去,每逢宫中典仪都要么称病,要么只来半程,连先帝丧仪都没能来成。”

凌绍的语调带着醉酒后的飘忽,凉凉道:“可惜先帝龙驭宾天是在酷暑,若是春秋六弟也能来送上一程,真是可惜了……可惜没能看见六弟的孝心。”

凌渊的眸底霎时寒了,低头掩唇轻咳一声,抬眸唇角已带了笑意,自嘲道:“臣弟这副身子骨也就这样了,只盼莫要给皇兄给朝廷添麻烦,旁的也不敢指望了。”

凌绍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凌渊,眉梢眼角都是醺醺然的慵懒,“你要觉得自己麻烦就回府里好好待着去,你放心,有朕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朕养着你!”

凌渊笑乐了,仿佛是被凌绍给逗笑,“皇兄真是客气了,臣弟先谢主隆恩了。”

凌绍也笑,低低的笑了一声待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吉庆瞧着,抬手打了个手势,让下头继续上菜。

宫娥鱼贯而来将手中的热菜端上桌,柳莺兰才趁机低首掩唇笑了笑,凌绍这张嘴真是堪比市井的泼皮无赖,也亏得是坐在帝王的宝座,才能这么肆无忌惮,让所有宗亲敢怒不敢言。

宫娥上菜完毕,菜肴上的碗盖叫一个个掀开,芳时拿了碗要为柳莺兰布菜,一瞧那盘子里装的东西,不由得动作一顿。

柳莺兰也瞧见了,桌上拢共三菜一汤,却全是素菜,三盘干瘪的炒菜酱菜简直不能入眼,只那一碗青菜豆腐汤怕是御厨自己都觉得磕碜,细细切了豆腐丝又勾了薄薄的芡,样子勉强才能过得去。

“昭仪……”

芳时不知该如何下手,柳莺兰伸手试了试那汤碗的温度,果然,全是凉的。

“这……”不光对面的宗亲面面相觑,妃嫔也全是傻了眼,龚贵妃愕然抬首去看凌绍,还以为只针对她一人,文妃冷淡放下筷子不语,微微垂着眸,静默的像是一尊蜡像。

思忖半晌,对面的宗亲里终是有人忍不住问道:“陛下,这御膳……”

凌绍身子后仰靠上椅背,搁在扶手上的手里指尖缓缓摩挲着玲珑酒盏的杯口。

“今日,”他道:“也是惠贤太子的忌日,你们有谁记得?”

惠贤太子,乃是已故太子的谥号,当时凌绍为惠贤太子翻了案,朝臣几次谏言先帝都始终不肯为先太子加封谥号,直到驾崩之前才留下遗诏。传言里,先帝给凌辞的谥号乃是凌绍逼宫时先帝被逼下的旨意。不过传言里的凌绍的皇位也是逼宫而来,与之相关的自然在传言里也都是凌绍强迫得来的了。

惠贤太子当年的案子与还有他与凌绍的关系,使得他也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禁忌平日里无人敢于提起,而今日万寿节的宫宴凌绍这般高调提及,明摆的是来者不善了,不由一时都吃不准凌绍的心思,低着头沉默不言。

一缕发丝从额头滑落掩住了凌绍半片眸光,凌绍看着这一片寂静轻笑一声饮下杯中剩余的酒液,“看来是没人记得了。”

“这,”凌绍的红唇轻牵,“可不行。”

一声低沉的号角蓦然破空响起撕裂了照水台上的寂静,一帮带着牛鬼蛇神面具的人忽然从四面八方涌进了中央,手中拿着黄铜摇铃踩着鼓点踏歌起舞,那一张张可怖的面具在列为宗亲的面前左右摇摆,倏近倏远,有女眷胆小的,已忍不住低声惊呼。

那疏密祈福的鼓点仿佛是入阵曲,却更像是祭歌,这照水台就是凌绍搭的祭台,他要全皇室的宗亲们在这里和他一起祭祀凌辞。

柳莺兰捏在手中的冰又化了水,她忽然有些心疼凌绍,他在自己的寿宴上悼念凌辞,不肯放过别人,也是不肯放过自己。

于他看来,他的皇位是拿了凌辞的东西,他接了凌辞的东西,却做不好凌辞的嘱托,他愧对了凌辞。他被绑在龙椅上动弹不得,他这样焦躁荒唐就是要所有人使他不痛快的人都不痛快。

他……

柳莺兰的神思忽然一滞,她忽然臆想出这些做什么?就凭薛妃去世后她在长乐殿里见过凌绍的失魂落魄?帝王之心,她何必妄自揣测,静静看着不就好了。

柳莺兰抬手饮下一杯冷酒,眼前那祭歌终于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