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到路障,我不得不从电车上下来,好不容易找到辆黄包车赶过来,还是迟了。”
洪先生汗如雨下,穿的浅灰长衫被洇成黑灰色,贴在身上皱巴巴的,显然是遭了不小的罪。
夏风萍叫侍应生上来一瓶桔子汽水,洪先生连吸管都没用,咕咕咕一连气喝完,长舒一口气。
“洪先生路上是遇到什么事了?”夏风萍问他。
“法租界那边发生爆炸,巡捕房跟倭人宪兵队挨个查人,把那一块都封锁了。”洪先生话中颇多遗憾:“若不是跟顾小姐有约,我此刻一定要留在现场一探究竟。”
不过他也不是很可惜,自从海城沦陷后,这里简直成了恐怖分子的天堂。这样的新闻,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来一件,今天死个要员,明天某个大佬被刺杀,后天哪哪公寓被人泼油放火……海城人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现在的视若无睹,想必经过了相当复杂的心理转变。
真正的顾小姐不得不咳嗽一声:“洪先生,采访现在开始吗?”
“对,对,”洪先生从公文包中找出纸笔,提问道:“顾小姐,您先说说您是哪里人吧。”
真正的顾小姐弱弱提醒:“洪先生,我是沙北省人。”
洪先生来回看看,闹了个大红脸:“小姑娘,你才是顾小姐吗?我瞧你年龄不大,是怎么一路逃过来的?”
顾小姐大致讲两句她从家乡出来后的见闻,听得洪先生连声呼惨,埋头奋笔疾书:“顾小姐,你和你弟弟真的漂了三天都没有见到活人吗?那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顾小姐看向夏风萍,她真的不是很擅于撒谎。
夏小姐接棒:“洪先生您没注意听,春妮不是说她第二天救了我吗?我藏身的那座房子有些粮食,我们把能做的都做成干粮带在身上,才没有被饿到。何况我们沿途还是见过一些被困在水里的灾民的。”
洪先生“哦哦”两声:“连续三天一个活人都见不到,那岂不是尸横遍野?两位小姐会不会很害怕?对了,有没有灾民来抢你们的粮食?”
夏风萍板起了脸,春妮也觉得,洪先生的用词让她不是那么舒服。就好像他们在讨论的不是人间惨剧,而是件大有说头的猎奇事件罢了。
没听见两个姑娘说话,洪先生后知后觉:“我是不是冒犯到两位小姐了?对不住,我们当记者的总是急于了解真相,可能有用词不当的地方,小姐们请千万不要见怪。”
夏风萍不冷不热地:“真相就在那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洪先生的心态可不大好。”
仿佛没明白夏风萍话里的讽刺,洪先生笑道:“夏小姐好像懂得很多道理,我看您像是学生,怎么会跟顾小姐碰上?”
夏风萍神色不变,语气却阑珊起来:“我去看亲戚不行吗?”她突然发起脾气:“洪先生,我们现在是在跟您谈论水灾,您能不能认真一些?不要——”
不要总把话题往我们两个幸存者身上带,那里有更多不幸的人。春妮在心里替她补完没说完的话。
夏风萍是个情感丰富,极具同情心的姑娘,如若不然,她一个家境殷实的女孩子也不会借海城沦陷的时机,冒着枪林弹雨,穿梭在战场中拯救生命。
洪先生这样没有人文关怀,冷冰冰的提问令她极其不适。
如果春妮经历过网络时代,她就该知道,洪先生的采访风格其实很超前,他对如何寻找爆点有相当不错的直觉。
看在一块钱奖励金的份上,春妮决定出面干涉一下:“那一带都被淹在水下,就是有人,也早早地跑上山躲起来,或者被困在房顶上,对我们造成不了什么威胁。我们最担心的,是在食物吃完之前都无法靠岸。”
事实是,他们一行十几个大男人,即便个个带彩,也没人敢不长眼色地来惹他们。除了需要照应伤兵,躲避倭人,春妮这一路走得挺安稳的。
接下来洪先生又问了些问题,约莫是夏风萍的脸色实在太臭,他没再问得很过分。
采访在半个钟头后结束,临走前,洪先生给了春妮一张券证:“这是我们报社的采访券,两位小姐留意一下最近的报纸,登载之后凭这张券可以到我们报社来领取奖励金。”
“这么麻烦?不能现款现结吗?”夏风萍不满。
洪先生笑笑:“这是报社的规定,要是两位小姐嫌麻烦,也可以给我个地址,到时候由我们财务帮你们邮过来,只是邮费需要从奖励金中扣除。”
“这不是更麻烦?”夏风萍好不容易放晴的脸色又阴下来。
春妮倒是乐观:只要能拿钱,麻不麻烦的都是小事。
她跟洪先生道完谢,三个人在咖啡馆门口分道而行。
夏风萍一直说去看看她租的房子,借这个机会,春妮领着她去阁楼上转过一圈,看时间快到夏生放课,跟又跟她一起去接弟弟放学。
两个姑娘去的时候,夏生坐在教室最后边,跟几个年龄不一的学生一起背九九乘法表。
下课时间一到,春妮注意躲开方老师,跟夏生招招手。姐弟两个胜利会合后,她才发现,夏风萍不知什么时候跟方老师走到一起,俩人眉飞色舞地,不知在说什么。
后边夏风萍请姐弟俩去吃本帮菜大餐,她也是心不在焉的,牙齿差点磕到茶碗,一看就是有事。
一顿饭没吃完,答案揭晓,夏风萍说:“春妮,你说,我来夏生小学当老师怎么样?”
春妮一口饭全呛进了气管里:“你不是在玛丽医院找到工作了吗?洋人的医院一个月给五十块,你说不干就不干啦?”像夏风萍这样有经验的护士很好找工作,夏家父母又有门路,春妮别提多羡慕了。
“可现在的这份工作一点成就感没有,”夏风萍眼神闪亮:“我觉得,还是当老师更适合我,那些孩子们也需要我。”
春妮:“……”放着五倍的工钱不要,去当一个月不知道有没有十块的小学□□,这个年代的女人有这么难懂吗?
不过想想夏风萍家境优渥,从来没为生活操过心,这种人不缺钱用,那不看重钱财也不是说不过去。
春妮没法这样潇洒,她伸出手:“还钱。”
夏风萍没跟上她思路:“什么?”
她翻翻白眼:“你在金城买火车票,还欠我八块的车钱,下车后我又给你五毛钱打车,别不是忘了吧?”追求理想前,清偿个借款不过分吧?
…………
两天过后,洪记者的报道见了报。
这是春妮人生头一回上报,别看当时闹过不痛快,其实她心里可在乎了。
重视到一天三遍提醒李德三帮她留意,报纸出来还热乎着,春妮就拿到了手。但这一看,险些没瞪掉眼珠子。
花花绿绿的报纸正中,一个悚目的大标题《独家揭秘:沙河水灾中小难民的生死五夜》。
里头的故事大约是这么样,小春一家人世代住在沙河边,洪水来后,小春的爹娘为了让小春姐弟两个活下来,让出逃生的木板,自己被大水冲走。小春和弟弟扒着木板漂流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渴了只能喝脏水,饿了也只有喝脏水,弟弟很快生了病。快被饿死之前,姐弟俩遇到被困在房顶的小夏,小夏拿家里最后的粮食给了姐弟俩……
这是个充满了曲折苦难,又不失人性光辉的好故事。要不是看见下边的“洪良佐”三个字,春妮说不定还会感怀一番。这不德三听了都抹眼泪:“春妮,以前我总觉得我苦,想不到你比我还苦。一夜之间爹娘兄姐都没了,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春妮:“……”她现在怀疑,洪记者所谓的奖励金就是封口费。钱没到手,能随便拆人家台吗?
德三偶尔会帮她接夏生回家,有时候春妮会管他一顿饭。她就是不说,也瞒不住他。
简直羞死个人!
觉得丢人的,不止春妮一个。
晚上,卖完馒头,春妮回家开门,发现夏生之前习字的小台子上多坐了个人:“朱先生,你怎么在这?”
夏生很开心:“姐姐,朱先生教我算术,你看我算得对不对?”
朱先生站起来,很局促:“顾小姐,真对不住,我没想到报纸会写成这样。”
朱先生现在被洪先生带累,春妮对他也戴起了有色眼镜:“朱先生这是哪的话,我还没谢过您帮我推荐洪先生采访哪。”
朱先生是小楼里唯一完整知道春妮姐弟俩这段经历的人。
朱先生脖子根都红了:“顾小姐,我知道,任何人被写成父母双亡都不会开心。我若是知道洪先生是这样的人,绝不会介绍他来打扰你。”
说完他竟冲春妮鞠了一个大躬。
这下春妮是真不好再端起冷脸,喊夏生给他端凉茶:“朱先生,这原本也不干你的事,你不必这样抱歉。”
朱先生叹了口气:“洪先生曾为了追寻新闻真相,连倭人高官的官邸都潜入过,还接到过死亡警告。我实在想不到连他也成为了销量枉顾事实,悖离职业准则的人。”
春妮不懂:“您说的,像朱先生这种记者应该很有名吧,他这样做不是损害自己的职业前途吗?”
朱先生苦笑:“要看是什么时候,若是以前史先生还在,他老人家最看中报业人的职业操守,整个报业的风气也很好。但自从他老人家被刺杀,后头倭人来后,那些被倭人直接控股的倒好说,厚起脸皮大唱赞歌总是没有错。但像《海城新报》这样的完全民间报业,几名主编离职之后,他们既不甘心捧倭人的臭脚,又不敢像以前那样直指事实追寻真相,只能走偏锋搏人眼球。时日一久,就成了这副鬼样子。”
他见春妮姐弟俩眨巴着眼睛好像没听懂,自失一笑:“我也是傻了,跟你们两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这样吧,明天我买两杯花旗大姐姐回来,就当是赔罪了。”
花旗大姐姐?那不是传说中的冰结涟,也就是冰淇淋吗?
一杯花旗大姐姐卖三毛钱,两杯花旗大姐姐就是六毛钱,朱先生道歉的心意可见有多诚了!
说出来可能没人会信,春妮上辈子还在幼年中就到了末世,末世前吃过什么好吃的早忘了味道。这辈子她和她妈都喜欢攒钱买粮。她上下两辈子,到今天还不知道冰淇淋是什么味呢!
春妮半点不带客气的:“朱先生您说的,那我可早点回家等着啦。”
一边假装写字的夏生立即暴露了自己:“太好了,明天有冰结涟吃喽!”
作者有话要说:生存环境恶化,有些人道德滑坡,但有些人会得到淬练升华。那个时候歌舞升平的沦陷区是染缸,也是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