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苒陷入了沉默。
她从未见过杨氏露出如此强烈的情绪。
此时此刻,杨氏早已哭成了泪人。
她不顾形象地软倒在正堂的地上,一手撑着地面,一手锤着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得体的妆容也早早被泪水冲成了泥糊,再也没有了半点来时的体面。
她如今这副样子,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怕是也会于心不忍。
何况秦苒不止能看到杨氏奔溃的模样,还能感知到她的情绪。
从杨氏站起身那一刻起,秦苒就有了一种几乎快要窒息的感觉,杨氏的绝望与委屈,好似见不到一丝光的黑夜,那化不开的浓稠,密不透风地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不留一丝缝隙。
秦苒眼睛红了。
杨氏从前形同槁木的形象在她脑中悄然浮现,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发颤。
默默将眼睛闭起,等了一会儿,再次睁开,她嗓音滞涩地道:“事实无绝对,或许、或许落红一事也有例外?”
她无法不相信杨氏,哪怕这与她的认知相悖。
杨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并未听见她所言,直到秦苒又重复了一次,她才茫然地抬起头来望着秦苒。
眼睛里,泪水还在不断滚落,很快,她眼中的茫然倏然被不可置信所取代。
杨氏心底里一直盼望着有人愿意相信她,可当这个人当真出现在她面前,她又害怕了。
不可能的,肯定是她听错了,再不然就是她在做梦!
杨氏呆呆地望着秦苒,久久不曾言语。
秦苒隐约猜到了几分缘由,心中暗叹一声,便郑重出声:“你没听错,我相信你。”
“你!……”
“你信我?哈哈,你居然信我……”
起初那两年,她想尽办法让谢服信她,赌咒发誓,跪地哭求,甚至还寻过死。
什么都做了,可谢服仍然不信,她还以为,除了自小伴在她左右、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的红鹭,这世上再无人会信她了。
无尽的心酸委屈再次化作决堤的泪水,滔滔洪流一般汹涌而下。
杨氏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你怎么可能会信我呢?呜呜……”
差点被杨氏气疯后,谢服第一时间跑出公府,他想找顾欣兰寻求安慰,然而车马店的伙计却吞吞吐吐地告诉他,顾欣兰有了新出路,已经推了给店里送豆糕的差事。
谢服气得又是好一阵咳。
他想去找顾欣兰当面对质,转过身又想起自己纳妾一事已经黄了,就算找到顾欣兰也没用,一时间心凉无比的他在外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府。
他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起初那两天不吃不喝,后来大概是饿得不行了,倒是动了下人送去的饭菜,就是人依旧不肯出屋。
直到六月过到头,时间来到七月初,他总算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收拾好自己,填饱肚子,谢服目不斜视地从杨氏屋前走过,径直往外院方向去了。
今天是初二,是秦苒去外院打理嫁妆产业见庄头管事的日子。
他要去垂花门前堵秦苒。
那天谢庭告诉他,只要秦苒不松口,甭管是良妾还是贱妾,他都纳不成,就算是通房丫头,也别想挑到中意的,想要解决问题,只能去找秦苒。
一开始,谢服觉得荒唐至极。
他纳妾与否,关秦苒什么事?
做父母的管到儿子房里来稀疏平常,可秦苒一个做弟媳妇的,凭什么管到他屋里来?
难道就凭她出身秦家?凭她是世子的发妻?是老公爷心中的公府主母……
谢服:“……”
谢服认命了,虽然心里仍旧憋闷,但仔细想想,秦苒好像还真的可以管到他屋里来,就像谢庭如今也被谢朝这个做儿子的管束着一样。
认命之后,谢服心里很快就有了抉择。
他一定要去找秦苒。
让他一辈子对着杨氏,还不如让他立马去死!
之所以许久没动静,全然是因为实在拉不下脸,一想到要告诉弟媳妇自己的丑事,他就觉得羞愤欲死,直到此时,他才终于鼓足勇气踏出房门。
“大奶奶,大爷出门了。”
杨氏屋里,红鹭放下帘子,转头告知杨氏。
杨氏坐在梳妆台前没动,有阵子未曾打磨、略有些模糊的铜镜里倒映着她的脸。
那日她在望舒院崩溃痛哭,几乎将双眼哭成烂桃,时间过去了许久,她的眼睛依然还有些肿。
只是那双微肿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些往日没有的神采,仿佛有人往里注入了一缕鲜活气一般。
“走吧,随我去春晖堂请安。”
杨氏平静说道。
垂花门前。
隔着老远,谢服便一眼就看到了被丫鬟婆子们簇拥而行的秦苒。
许是因为要见外管事,秦苒今日打扮得格外庄重老成,身着明蓝色福纹锦缎褙子,头上梳着端正的圆髻,双鸾花胜端正嵌入发髻中央,整个人气质雍容华贵,让人不敢逼视,谢服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皮不敢再看。
这些年,谢服如老公爷所想那般心服口服,不敢生出虚妄之心,但每当看到秦苒,他还是会忍不住嫉妒谢朝。
他心里很委屈,同样是一个爹的种,凭什么谢朝可以拥有秦苒这样完美无暇的妻子,而他却只能终日对着个处处平庸的残花败柳……
“二弟妹,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服拦住了秦苒一行人的去路。
他在距离秦苒十步以外之处站定,神态颇为拘谨,眼皮低垂,并不敢拿正眼去看秦苒。
眼睛的余光瞥见他身上那件青色儒服,秦苒一时有些恍然。
算一算日子,谢朝应该已经回程了吧……
秦苒很快收回思绪,微笑着的样子显得温和而疏离,“大伯若有事商谈,就请先行一步,去存风堂稍候片刻如何?”
说着又转头吩咐丫鬟,“去请大奶奶过来。”
“……”谢服并不想见杨氏,却也清楚如此安排才算妥当,只好依言而去。
他一走,秦苒又在檀青耳边吩咐了几句,看着檀青转身离开,才带着丫鬟婆子转入廊下等待杨氏。
等待期间,她又想起了前些天发生的事。
那天她被杨氏的情绪感染,对落红一事提出异议,其实心里很没底,她相信杨氏,可是在她的观念里,女子初夜就是有落红的。
她既要替杨氏守密,又想设法打破观念说服自己,为此纠结了许久,甚至一度想回娘家找母亲谈谈,只是因为种种顾虑并未成行。
到最后,她想到了两个才被她接进府中的产婆,那两个产婆都是秦家的世仆,嘴巴很紧,值得信任,于是她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思,问她们有没有听说过女子初夜没有落红的,结果产婆的回答让她大吃一惊。
却原来,这种事并不少见,只是她长在深闺,不曾听说过而已!
杨氏同样也不听说过,听到产婆所言,她又哭又笑,状若癫狂,久久无法平静,最后她苦笑着问秦苒,“我这些年的担惊受怕遮掩隐忍究竟算什么?”
秦苒嘴唇蠕动,无言以对。
直到这个时候,秦苒终于有些明白书里谢服为什么能成功纳妾了,杨氏这事说到底依然模棱两可难以决断,若她无法感知情绪,她真的会坚信杨氏是清白的吗?
若连她也无法做到坚信不疑,又哪来的立场阻止谢服?
谢服再不济也是府里的大爷。
男人纳妾,再寻常不过了……
“夫人,大奶奶来了。”连釉小声提醒。
秦苒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杨氏缓缓走来的身影,突然问连釉:“邹嬷嬷如何了?病好了没?”
“说是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脸上留了些疮疤,有些不大好看。”
连釉瞧了一眼秦苒的脸色,斟酌着问:“夫人问起,是想让她回来吗?”
邹嬷嬷是秦苒的教养嬷嬷,去年年初,她脸上突然生了疮藓,不能继续留在公府,秦苒将她送去庄子上医治静养,直至如今还未将她召回。
邹嬷嬷年纪不小了,原本秦苒的想法是让她留在庄子上养老,眼下心里却改变了主意。
那天的纠结慌乱,让秦苒突然明白,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身边还是得有个经验老道又值得信任的嬷嬷在才好。
“回头你亲自去庄子上跑一趟,问问邹嬷嬷愿不愿回来,若她愿意,就定个日子,把人接回来。”
吩咐完连釉,杨氏也走到了近前,另一边,檀青带着两个产婆也到了。
几方汇合,秦苒也不多话,带着众人踏过垂花门的门槛,直奔存风堂而去。
存风堂是谢朝在外院的居所,秦苒每月初二都会在存风堂的正堂见外管事,这事儿府里人都清楚。
每到这一天,外院管事就会让所有男仆避开秦苒的必经之路,存风堂的男仆同样全部回避,只剩下几个六七岁的小厮候在角落听候差遣。
院子里的一个婆子和两个丫鬟,则负责守着后门,等候秦苒的到来。
杨氏随秦苒从后门走入存风堂,第一眼便看到了跟在婆子身后的两个丫鬟。
那两个丫鬟模样娇俏,且还是梳了头的,杨氏认出那是秦苒怀斐姐儿时,小黎氏给谢朝安排的通房丫头。
还记得那时秦苒才刚查出有孕,小黎氏便在晨省时将这两个丫鬟叫进来,一股脑推给秦苒。
当时,杨氏还以为秦苒会拒绝,不想她却面不改色地把人收下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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