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照坐在镜子前,让他的郡主摆弄很久了。
她打翻了一盆墨汁,更不知调了什?么乌漆的东西进去,用平日上妆的棉饼蘸了墨汁,就往他的脸上兴致勃勃地招待。
可上了许久颜色,还是没能达到想要的效果?,崔宝玑凝视着面前的这?张脸,忽然极为好奇:“你用的什?么办法?好像易容了一样!”
他走后,她将与?崔十四同卧同起的侍卫都叫到跟前,那会子侍卫才知晓十四就是大?名鼎鼎的李存照,都傻了眼,崔宝玑盘问之下,得知他们压根从没发现过李存照的异样,她内心?当中大?受震撼,当时想的是姓李的果?然是心?思?缜密,为了骗她有备而来。
李存照顶着一张被糟蹋得险不成人形的丑脸,无奈至极道:“那是一种药粉,不过搽上去之后至少半年不能褪色。”
崔宝玑道:“这?种药粉想来很是珍贵?那你真?是煞费苦心?!”
“郡主……”
崔宝玑放开?捉弄他的眉笔,靠在镜台上端凝着他。
虽然墨汁和眉笔的效果?远不如他所用的那种药粉,对于易容完全没甚改变,但看着这?张又变得黢黑的脸庞,仍然不可自?控地想起了她身旁笨拙的侍卫,不禁脱口而出:“十四。”
李存照答应了她,做她一天的侍卫十四,他乖乖回道:“在。”
“你陪我上城郊马球场。”
燕昇被贬为庶民,燕家流放出京,燕昇昔日所敛之财尽数充盈了战后亏损的国库,其中那个?马球场则为皇后独有,是燕攸宁名下的私产。燕攸宁于深宫里?深居简出,用不着马场,便将它开?放,准允贵族与?平民凭借预约,借用马场打球。仅仅命令下达之日,便足足约了三十场了。
李存照换上她给的侍卫服,见她一只脚欢快地探出了门槛,像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底不禁感到一松,眉眼微弯,朝外走去。
谁知,她突然又走回来,撞上他的胸膛,将他“砰”地一声压在了门框上,郡主手劲大?,上手就扒下了他的三层衣服,李存照俊脸微红,但毫无拒绝之意,只赧然垂面,见她只是脱去了他的一肩的裳服,手指小心?地碰了一下胸口的疤,李存照蓦然懂了,眼中绽开?笑意:“不疼。”
崔宝玑眼眶泛红,嘴里?只冷冷道:“哼!谁在意你疼不疼!”
她带着他,上了城郊的马场,天高?云淡,马球场上衣影横飞,战得不可开?交。
崔宝玑挤不进去,只能停在外围,听着身边呼呼喝喝的尖叫声,觉得甚是讨厌,李存照忽然从推推搡搡的人群间伸出了一只手来,握住了崔宝玑的细腰,她蹙眉一低头,人便被他勾了出去,“你……”
“郡主,我知道一个?看球的好地方。”
他满脸真?诚。
崔宝玑就信了他的话,谁知,他居然走开?十丈远,抱着她上了一间马房,两个?人就坐在了屋脊之上,这?破破烂烂的房子看起来年久失修,像是很快就要垮塌了般,她嘟唇道:“还以?为是什?么风水宝地,不过就是霍西洲以?前当马奴时住的地方!”
李存照惭愧道:“郡主说的是。”
不过崔宝玑嫌弃归嫌弃,这?地界确实视野开?阔,将场上的一切一览无余。
不是自?己下场打球,崔宝玑虽然看得也算有味,但兴致没那么高?昂,身旁的男人安静地坐着,也不动,也不说话,她偶尔扭头,发现他正专心?地注视球赛,似乎并没像自?己一样分了半颗心?在他身上,不禁暗恼,他究竟是真?傻还是假笨。
她脚下蹬开?两片瓦砾,往下一滑,整个?人沿着倾斜的屋檐溜了下去,发出一声惨叫,李存照瞳孔遽然一缩,立刻伸臂压住了她的一片衣角,缓冲了她的下坠之势,趁此从房檐上疾速跳下,将滑落的崔宝玑双手抱进了怀里?。
明知她是故意的,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皱了眉,若他不是这?么及时地抱住她,说不定会摔断骨头,“郡主,你可有受伤?”
他舍不得有对她有半点?的责备。
崔宝玑眼眶红红的,软弱地唤道:“十四!”
他真?的是她的十四。
就算外壳换了,里?边那个?事事以?她为先?的灵魂还是,他就是十四!
崔宝玑用力抱住他的脖颈,大?哭着躲进他怀里?。
李存照先?是一愣,继而也弯了薄唇,将她稳稳地抱着,柔声道:“郡主,十四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让郡主受伤。”
还是熟悉的声音,还是熟悉的语调。
崔宝玑犹如蒙受了一记重击,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人,声音无比用力:“我们回清河。”
“回清河?”
“我要和你成婚!”崔宝玑伸出手,捏他的右边脸,也不顾掐了一手的墨迹,破涕为笑,“就现在,立刻,马上!”
李存照失笑:“都听夫人的。”
崔宝玑脸颊微微浮红,低低地哼了声,教?他将自?己放下,可李存照偏偏不放,“夫人受了惊,我抱你回去。”
崔宝玑想,她充其量,不过是他的未婚夫人,他可倒好,还没回清河就把?名分站定了,果?然是将她吃死了吧。
只是她没拒绝。
来时两匹马,去时成了同乘一骑。
李存照将崔宝玑放在马背上,从身后搂住她腰,一手握住马缰策马徐行,踏花而归。
跟随崔宝玑前来长安的崔家老管事,又一眨眼就跟丢了郡主,正急得到处找人,谁知她竟和世子一起回来了,李存照下了马,将崔宝玑从马背上抱下来,崔宝玑见到管家找来,急忙推开?李存照的手,可管家眼睛毒早看到了,庆幸而又欢喜地迎了上来:“郡主,可算找着您了,原来您是与?世子一道出去了,怪不得老叟寻你不着,我见世子与?郡主这?样……这?定然是,要吃喜酒了吧!”
崔宝玑尚未回答,李存照一步越了出来,含笑说道:“正是,郡主说了,立刻、马上动身回清河。想岳父那边,不如存照先?发一封拜帖,请您老烫上崔氏的印鉴,再找个?信差替我先?行一步交给崔公,毕竟是头回上门拜访,不可失了礼数。”
“嗳!嗳!老叟这?就去办!”崔管家欢欢喜喜地去了。
崔宝玑心?里?想,明明是李存照送拜帖,怎又要上崔家的印鉴?这?不就是事先?占好了名分,表明自?己是崔家的人了,由不得她家老头子不答应么!
太鸡贼了这?也!
一扭头,正见李存照冒出那种他家老头子惯用的狐狸笑,不禁哆嗦了下,心?道,他就算不这?么干,她们家老头子也是不可能不同意的。因为这?姓李的和姓崔的压根就是一路人!
年底,两人回了一趟清河。
不出崔宝玑所料,她那个?不怎么有良心?,胳膊肘往外拐的爹,见到他们一同回来拉着李存照像见了亲儿?子一样热络,倒将她这?个?亲闺女抛在了一旁晾成人干了,李存照笑意晏晏地与?崔公说话,眼眸不时瞟向崔宝玑,“岳父,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崔公纳闷:“你说,什?么事?”
李存照道:“小玑她天性散漫自?由,恐不喜我李家那副做派,待成婚以?后,我想还是看她的意愿,独立出去住,我为她特意问陛下要了一块地,构筑我俩的婚巢。”
崔公道:“好事啊!小玑也会喜欢的!本来不是我说你,你那爹有时板正得不通人情……”
当夜,李存照住进了崔家。
明月半墙,窗外花树堆烟,影影绰绰地摇曳。李存照鲜少失眠,但这?一夜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无法入眠,忽然窗外的墙角下传来花盆翻覆的响动,像是陶土盆碎裂的声音。
李存照支起脑袋,听到外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传出一道假假的猫叫,好笑至极,便又躺了回去。
片刻之后,便有一个?娇柔温软的身子,像滚了一团火般钻进了他的被窝里?。
他勾着嘴唇,还没来得及笑话她怎的如此不矜持,还没成婚就大?半夜的翻未婚夫的墙头,就听见被窝里?传来咕哝的抱怨:“好久啊,好久啊,为什?么还要等那么久才能成婚啊!”
他实在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将他的未婚妻一把?抱住,令她趴到他的胸口上来:“急了?”
崔宝玑道:“你不急吗?”
李存照想了想,点?头:“嗯。”
若没有后头那话就好了,他说:“郡主都这?般急色,李存照岂敢怠慢不急?”
“哼,谁稀罕你美色,分明是你惦记着本郡主好嘛!”
她扭过身子,就要从床榻上下去,李存照哪里?肯放她气嘟嘟地离去,捞起她的玉臂,翻身便将他的未婚妻压在了身下,“小玑,你说得对,是我色胆包天,贪图你的美貌。”
两片蕴着凉意的薄唇轻缓地朝她的嘴唇压了下来,不再如去年那般生涩,而是细心?地,犹如品味醇酒那般,尝着她甜美诱惑的味道。
崔宝玑软软地抱住了他,脑袋往上揪起来,用一种极难维持的高?难度状态回应他的吻,甚至,在他将要离去之际,追逐而上,又加深了这?个?吻。
彼此的呼吸都灼热着对方的皮肤,烧成汪洋火海。
若非李存照尚存理智,只怕今夜,就在这?里?,玷辱了他的郡主。可到底,对她的爱重战胜了一时的情火,他慢慢松开?她,平复自?己呼吸。
“李存照,我今天来就是问你一个?问题。不然我真?的睡不着。”
李存照将热意缓缓压下去,微笑道:“嗯?”
崔宝玑便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蹙眉道:“李存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将我看上眼的啊?”
这?个?问题,换来他低声一笑。
“说嘛说嘛。”
李存照爱怜地摸摸她汗津津的翠鬓,柔声道:“自?然是早早就认识你了我的郡主。周历庆元九年,我乔装入长安,拜访留侯世子,于城楼酒肆,得见郡主天人之姿,惊鸿一面,我心?沦陷。”
“咦?那岂不是好几年了!”
那会子,她才十五六吧!
还是个?狂傲不羁,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崔宝玑道:“姓李的,你果?然藏得深,狡猾狡猾。”
李存照微微一笑,坐起身,将她散落的外袍拾起为她披上:“勿着凉,莫让他人见到你未婚便深夜出入我的寝房,于你名声有碍。”
崔宝玑道:“我在自?家中,想如何便如何了,管他做什?么。”
李存照笑道:“嗯,郡主自?然可以?对李存照想如何就如何,但我要在意和计较郡主的一切。”
“……”
臭男人,就还……挺会花言巧语的。
崔宝玑探身,亲了一口他的脸,“放心?好了,本郡主也怜惜你的贞洁,断不会婚前胡来的,走了!”
她像只灵巧的兔子,说走就走,爬下床榻一溜烟便消失在了大?敞的那两扇窗外,带动一树疏影婆娑,花繁如雪,簌簌地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