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率长渊军征讨广陵王,此?一去便?又过去了半月。
长安早迎来了春暖冰融的二月,一日,燕攸宁在重华殿中逗弄小久久,抱琴来报,说是卢氏带着女儿燕夜紫在宫外求见。
这一个月以?来,卢氏倒是常常来此?,不过燕攸宁都推说不见,顺道?令内侍官问一问燕夜紫的近况。一来二去的卢氏渐渐心领神会,是她的女儿燕夜紫对不住燕攸宁,如果阿墨不肯入宫求见,只怕燕攸宁是一辈子不会接见自己的了,卢氏因此?差点?儿给燕夜紫下?跪。
“阿墨,我知道?你?与阿胭从小不和,如今,她又借助霍西洲的势,虽还没正式册封,但却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后,阿墨自由是天之骄女,心上梗着这一口?气为娘又怎么不知,可?是现?如今你?父亲还在牢狱之中……”
见女儿似乎不为所动,卢氏的声音转为悲戚。
“阿墨,你?也想?想?,你?爹爹自你?幼时起便?有多么疼爱你?,现?今他下?了狱,你?忍心么?还有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国公疼爱你?比阿胭更重……”
旁的话都让燕夜紫无动于衷,唯独这最?后一句,令她恍然大悟。
是的,她的爹爹,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爱自己更远甚于燕攸宁的人。
这个贱人,害得他们家不成家,国不成国,害死了自己的两任丈夫,现?在又令自己的亲爹坐牢,简直枉自为人!燕夜紫恨得银牙暗咬,虽然不忿,但也听了话,跟随卢氏一道?入宫,求见所谓的名不副实的“皇后”。
久久正在玩自己的小玩意,没理会窗外的叫嚣,燕攸宁听到了之后,却将他从腿上缓慢地放下?了地,转头说道?:“知道?了,让她们到太晨殿来。”
“诺。”
半个时辰之后,燕攸宁方梳洗严妆,姗姗出门。
卢氏与燕夜紫已经在太晨殿外跪了许久了,一抬起头,只见燕攸宁转过折角,在十几名侍女的伴随下?,华服辉煌、云髻高耸地过来,腰间?禁步清脆相击,其声急缓有度,她走?到了谦卑跪立的卢氏身旁,淡声道?:“生我者父母,国公夫人折煞本宫了,请起。”
她身后的侍女便?将卢氏殷殷搀扶而起,卢氏心中稍感安慰,道?今日必定希望大些。
谁知她身旁的燕夜紫无人服侍竟也自己起身了,抱琴一见,便?皱眉斥道?:“娘娘未教你?起身,还不跪着!”
燕夜紫冷眸一瞪,不敢置信如今居然连个丫鬟都敢对自己蹬鼻子上脸了,恨不得提起手掌掴她几下?,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下?贱东西长点?教训,正当她抬手,决定这样?做时,燕攸宁朝她看了过来,“现?在地位颠倒,我为皇后,更是你?长姊,让你?跪着应该是受得起的。”
燕夜紫大声道?:“你?不是!早几百年前,父亲就将你?赶出了燕家!”
这贱人,休想?再拿什么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来压自己!
燕攸宁疑惑,反问道?:“那?你?们今日来是做什么?既然大家没有关系了,国公夫人与燕娘子就请回吧。”
一听燕攸宁又有送客的打算,卢氏登时急眼了,“阿墨,你?跪下?!”
为了救父亲出狱,燕夜紫只好忍下?了这口?气。
她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心中想?着,倒要看看燕攸宁这贱人让自己跪到几时。
若论身份,家里?十几年她为嫡,燕攸宁为庶,她为长,燕攸宁为幼,她是大周正统天子的宸妃,燕攸宁不过是霍逆的女人。这贱人自忖一朝得势,就忘了自己什么身份了,自己就在这跪着,且要看看她受不受得起!
燕攸宁将卢氏带入太晨殿,中门大敞,也不避讳燕夜紫在外边字字句句都听得到。
卢氏吃了一个月的闭门羹,早将心性在燕攸宁面前磨得圆润平和,跟进去之后,没说两句话,便?又要跪求她饶恕燕昇。
燕攸宁坐了下?来,见状,说道?:“夫人不必多礼,入座就好,我有几句话想?对夫人说,说完了,自会放了国公。”
卢氏大喜过望,心道?阿胭果真还记着夏国公府!
燕攸宁微微一笑,等卢氏心有余悸欢欢喜喜地坐到下?位,慢条斯理地举盏饮了口?茶,才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自两年前归宁之日我出了夏国公府,就没有再将自己当作国公家的女儿。先前在西陲长云,听到三贼头霍乱长安,被人指着鼻子骂大奸臣的时候,我心中也未感到丝毫汗颜。夫人,我想?,这就是我当年未在燕家享受到娘子尊荣换来的福报吧。”
卢氏一怔,听燕攸宁如此?说,竟不知如此?开口?反驳。
因为她看在眼底,是丈夫做得太绝。
“何况,”燕攸宁双眸瞥向殿外,仍然笔挺跪立的人影,“今日夫人也听见了,你?亲生的女儿说我早已不是国公府的娘子。是的。这话说得很对。”
她点?了点?头。
卢氏却是急急说道?:“阿胭你?才是我亲……”
燕攸宁伸臂打住她要说的话,仿佛一切都不在意,满眼写?着漫不经心,道?:“夫人别急着否定。青霞山两年,夫人狠心绝情至此?,谁是夫人的亲生女儿,我心中自然有数的。”
那?两年,卢氏从没来看望自己,哪怕一回。
倒是听说,因为燕夜紫在东淄惹怒她婆母的一桩旧事,卢氏亲自不远千里?地赶去了一趟东淄调和。
经历过这么多,前世今生,若还看不清,那?便?是她自己愚不可?及了。
什么亲情,从她一出生,就是没有的东西。
燕攸宁笑了笑,“今日本不该对夫人说这么多,恐怕又勾起了夫人一些伤心事,是我的不是,那?么下?面,我便?要来说一说,对三贼头之一的夏国公的发落了。”
卢氏本来还要再狡辩两句的,一听对燕昇的发落,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连殿外跪着的燕夜紫,也唰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燕攸宁道?:“以?夏国公所犯的罪行,本来该与太师同罪,当伏诛。”
卢氏顿时面前两眼一抹黑:“燕攸宁,这可?是你?的亲生父亲!纵然他和我皆有对不住你?之处,可?是没有我们,又哪有你?!”
燕攸宁淡淡道?:“若是前世,我倒宁愿这世上没我。只是我幸运遇到了霍西洲,而恰巧他今日是这天下?之主而已。夫人,你?需清楚一件事,你?今日前来求我,在夏国公他是不知的。我也不晓得,当他得知你?们来求一个被他早就赶出了家门恩断义绝的陌路之人,他心里?是何想?法,是否会感激夫人你?一番拳拳深情?”
这话又问得卢氏哑口?无言。
燕攸宁嗤笑了下?,将话锋转了个弯。
“不过,夏国公燕昇罪在前朝,功在当朝,若非他祸乱百姓,致使民怨沸腾,长渊军也不可?能师出有名。因此?在我看来,夏国公可?算是功过相抵。”
卢氏呆住了,她感激涕零地望着燕攸宁,期待她接下?来说的话。
燕攸宁道?:“不过,他大节有亏,大晟新朝要开辟新的气象,已不可?能再重用这等人,因此?,削去爵位,贬为庶民,流放朔州,其后三代不得入仕,不得录用。”
贬为庶民?
卢氏脑中轰然一声,朝后坐倒下?来。
燕攸宁的这个决定并不是一时兴起所下?,早在霍西洲出征前夕,就已经问过了他的意见。当时霍西洲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握住她手,道?:“宁宁开心就好。”
燕攸宁也不想?手上沾染鲜血,何况是燕家那?一大家子,她连看一眼都吝啬。
“夫人,如果你?接受,那?么就领了旨谢恩出去,即刻便?可?从昭狱中提人了。”
卢氏怎么肯就这么领旨谢恩,他们一家人均是士族出身,从没过过无官无爵的苦日子,她的阿墨,更是金尊玉贵、花团锦簇养大的,从来也没吃过半点?苦头,岂是一句说贬便?贬,还要流放到朔州那?等蛮荒苦寒之地!
殿外的燕夜紫也再听不下?去,她爬起身冲了进来,但被侍女们拦住,燕夜紫大吼道?:“燕攸宁你?有没有良心!你?对你?的亲生父亲干出这样?的事!你?小心天打雷劈!”
燕攸宁早已刀枪不入,微笑垂眸,“你?方不是还说,我被燕昇赶出了家门么?既然大家已经陌路,那?不妨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罢!”
燕夜紫恨不得在燕攸宁那?贱人伪善的脸庞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她破口?大骂:“贱人!贱人!你?长不了!广陵王要是来了,你?,你?和那?马奴,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掌嘴。”
燕攸宁冷冷道?。
“啪啪。”
燕夜紫左右两颊都挨了耳光,她嘴里?还叽里?咕噜不饶,教宫人听了,又赏赐了好几个耳光给她。
燕夜紫的脸颊被打得高高肿起,虽然她骂得痛快,卢氏也想?骂,但见状也心生不忍了,连忙向燕攸宁跪下?求饶:“阿胭!阿胭你?就放过她,她不知轻重,你?知道?她向来是这样?的……”
燕攸宁走?到卢氏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这一次,没有再教人扶她起来。
“卢氏,如果今日我不是在太晨殿,而是沦为阶下?囚,你?,还有燕家这一家子的人,只会落井下?石,将我一脚踩死。如今我给予你?与燕昇活路,你?燕家一家人不知感恩,反而纵容燕夜紫出言辱骂,我不过略施惩戒罢了。出言辱我,可?以?,但辱我陛下?,咒我长渊,则不能容!”
她对抱琴等人道?。
“来人,今日便?将疯妇燕氏丢到朔州去!”
抱琴应诺,率领宫中禁军左右,拖起燕夜紫就往外走?。燕夜紫一见居然来真的了,恐惧袭来,心生悔意,被拖在地上,却不住向燕攸宁求饶,可?是再也没有人理会她一下?。
卢氏跪在地上求了几句,见燕攸宁无动于衷,也放弃了再求,追着燕夜紫便?出去了。
人一走?,终于清净冷落了下?来,不知为何,本来已冷心冷肺的燕攸宁,到了这一刻,还是会觉得无力。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亲人陪伴在身边。
可?她没有亲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现?在早已不在长安,不在她身边。
“娘亲!”
忽然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燕攸宁抬起头,只见久久迈着小短腿,欢欢喜喜地举着纸风车朝她跑了过来,燕攸宁瞬间?亮了眼睛,起身快走?几步,将久久叉腰抱了起来。
转了一个圈,她在儿子奶香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久久看着她,将小手一摊,里?头赫然躺着一枚糖果,“娘亲,爹爹给。”
燕攸宁愣了愣,顿时懂了,眼眶慢慢一红,将低头,将久久转送的糖果衔在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