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一年当中的最后一日,没?有人?沉浸在辞旧迎新的热烈氛围里,长安城破,鏖战三日,终于彻底失手。
谁都知道,在长渊军挥师入城的第一日,李周将灰飞烟灭不复存在。这天下终究是易了主改性霍了。
入城之日,长安百姓惶惶不能自?安,唯恐长渊军与那个暴发荆州军一样,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杀抢掠财物,纷纷闭门不出。
但所?幸的是,一直到入城,训练有素的长渊军,没?有任何人?脱离队伍蹿入百姓家抢劫财物。
为首之人?,一身玄色铠甲,是个神色冷峻凛然不可侵犯的青年,他胯.下所?倚之马,是来自?西域的雄健天马,英姿勃勃,神气非凡。
窗牖之间,有少女殷勤探看,窃窃私语。
“听说,他曾经是夏国公家的马奴……”
“他还娶了夏国公的女儿……”
“夏国公的嫡女,就是为了他,才?叛出了家门,因为夏国公不同意这门婚事。”
现在看来,无人?不佩服永宁郡主看人?的眼光。
霍西洲策马至宣武门下,忽被一人?阻住了去路。
“长渊王阁下留步!”
身后长渊军定睛一看,只见燕昇那老匹夫手捧着一只精美的木盒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噗通一声摔在霍西洲的马下。四蹄不动,霍西洲居高临下,眼睑微微下垂,脸色漠然。
燕昇急切地道:“过往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给长渊王殿下赔不是,王爷想让燕某做任何事赔罪,只管直言,开口便是,颜某绝不推辞。”
李图南从霍西洲身后策马而出,看向燕昇,下巴一点:“你盒子你装的是什么东西?”
“回禀将军,”燕昇将手掌按在盒子上轻轻一拍,“此物,正?是戚梦白的人?头?。”
此言一出,身后哗然。
燕昇急急道:“请将军一阅。”
李图南怔忡对霍西洲道:“王爷,难怪我?们没?碰上戚梦白,敢情是让燕昇密谋给杀了。”
但他好奇,“你是如何杀了戚梦白?”
燕昇诚恳地回道:“以?毒酒,趁其不备,鸩杀。”
李图南吃惊之际,看向王爷,霍西洲勒缰,淡淡道:“多谢夏国公除去长渊劲敌,你有何所?求?”
燕昇摇头?:“燕某无所?求,只一桩心事不了,寝食难安。自?当初,一时气话,逼迫我?阿胭离家而走,迄今已有两年不见,所?以?,恳请长渊王殿下,及早接回阿胭,身为父亲,我?……”
话至此戛然而止,像是再也说不下去。
不止霍西洲,只怕人?人?尽知燕昇这番话实乃虚假之词,当初他如何将话说绝,现在如何对长渊王摇尾乞怜,此前倨后恭,不言而明。此刻让王爷接回王妃,多半是提醒,自?己还有一个长渊王泰山的身份,免除自?己的死罪。
身为三贼头?之一,从前在长安呼风唤雨,只手遮天,以?为押对了李苌高枕无忧。现在山河破碎,江山易帜,值此改弦更张之际,又投效长渊马下,字字殷勤,句句恳切,可谓两头?下注,倒是永远不败。
可惜,长渊王不是李苌,做不来这好娇婿。
“王爷,如何处置?”
霍西洲薄唇一掠,划过一抹讥嘲的笑意:“将他抓起来。”
燕昇一怔,“长渊王!长渊王!”
他起身扑向霍西洲的马,但很快被李图南等人?制服住,霍西洲冷漠地看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你有句话说得很对,本王会尽快接回阿胭。你毕竟是她的生父,本王不会取你性命,一切听从王妃定夺。”
燕昇大腿没?抱上,人?傻了。
长渊军将他拖了下去。
霍西洲率军入宫。
一夜之间,江山便易了主。
此前戚梦白在长安搅弄风云之际,东南、西南两边的州牧也蠢蠢欲动,戚梦白本事一般,不过是仗着与朝廷亲厚,方得李苌召见入宫,趁此机会夺下了长安的控制权。现如今他们哪一个的能力?比不上戚梦白,凭何要忍气吞声?因此个个摩拳擦掌,希图刮分一杯羹,大展宏图。不过才?短短几个月,长安之势又风起云涌,现在坐庄的,轮到了霍西洲。
这霍西洲却?是块硬骨头?,不好啃。
州牧之间各自?为政,谁也不服谁,若不联合起来,谁也打不过长渊军。但百年来传统皆如此,现在难道要为了霍西洲与老对家化干戈为友吗?一时犯难,莫有动作。
霍西洲入长安,黄袍加身,临朝专权,为摄政司马。
自?长渊军入关之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安抚人?心,重用提拔老臣,乱哄哄的长安局面?一时稳定。
只是有不少忠心于李周旧朝的忠烈之士,在霍西洲嘉封摄政司马的当夜,便引颈自?刎。一时传为佳话,可悲可叹。霍西洲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嘱史官、礼官等人?,为其在李周太庙之外刻碑立传,予后人?而记之。
是夜,霍西洲于太晨殿脱去身上厚重的蟒袍,在烧着地龙暖如春融的寝殿之中坐下,批阅近来关于各州牧的军报。而内侍官小?心谨慎地侍奉在旁,唯恐摄政司马有丝毫的不满意,便像戚梦白一般举剑杀人?。
霍西洲不惯有人?伺候着,加上屋内地龙烧得旺,不过一时片刻,额前便出了一层汗。
他在冰天雪地行?走惯了,纵然殿外白雪皑皑,滴水成冰,只需多加一身外袍即可,这烧得东西却?是多余无用,他皱眉问道:“这烧一夜地龙花费的银两够普通百姓五口之家用多久?”
内侍官具体也不知,只是道:“恐怕得一两年了。”
霍西洲不知李周皇帝在位时如此豪奢,眉结更深:“撤了吧。本王不需要。”
“诺。”
内侍官离去,正?恰巧赶上李图南大步而入。
“王爷。”
霍西洲从满桌的折章之中抬起头?来,正?觉得额头?胀痛。
虽能识文断字,但这批阅奏折要比行?军打仗更累人?十倍百倍。
“何事?”
一眨眼李图南到了近前,脸色“嘿嘿”挂着傻笑,“王爷,您何事打算将王妃接回来?大家伙儿都想王妃了……”
霍西洲一怔,继而脸色一暗,目光沉了下来,那意思很明确:我?的女人?,你们想什么?
李图南忙摇摇手:“末将等人?绝无此意,就是、就是……嘿嘿,王妃确实待大家很好啊,您看啊,王妃守着咱们长云的家园,到了冬天,给将士们送了多少酱肉和寒衣啊……就像咱们大家伙儿的亲娘一样……”
霍西洲哈哈大笑。
“李图南,亏你说得出口!
他无心看军报了,扔在手边,起身负手步了出来。
李图南连忙跟上:“不如,就让小?的亲自?去接?”
霍西洲道:“正?好别人?我?也难以?放心。”他转过身看向李图南,眉心彻底地舒展了开来,“尽快。”
“哎!得令!”
李图南欢喜无边,好像真要回家接他老母共享天伦一般,一蹦三尺高就去了。
李图南这一去,霍西洲在原地停了少顷,已不自?禁地开始想象,她在长云不知可还好么?久久应该已经会跑了吧,她们母子快活逍遥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时常想起自?己。倒是他一路而来,只要有这样的空隙,都是在思念着他们中度过。
小?立片刻,他回到了龙案之后,埋首继续批复折章,但撤销了地龙的内侍官很快回来了:“回王爷,外头?夏国公夫人?求见。”
霍西洲头?也不抬地道:“他是来替燕昇求情的吧。”
内侍官回道:“是的。”
霍西洲淡淡道:“你告诉她一声,本王无暇见她。燕昇如今之生死、荣辱,全在于王妃一念。求本王,不如去求王妃。”
内侍官回道:“诺。”
正?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这些贵人?们的家中事。旁的内侍官是不知,不过这燕昇和卢氏从前虐待王妃,将她放在马场,后来又闹着和长渊王妃恩断义绝的事情,可是众人?皆知。长渊王这般的态度,实在太正?常不过。内侍官赶着去办差了,在贵人?面?前,绝不多话就是了。
卢氏没?有等到霍西洲,知他不肯见自?己,惶惶道:“那我?阿胭,何时能够入京?”
“这个,王爷已经派人?去长云接了,”内侍官叉着手,道,“夫人?请回吧,用不了多久,王妃便到长安了。相信王妃素有贤名?,夏国公定能无虞。”
卢氏怔忡,内心当中仍然充满担忧,但也不好继续为难内侍,只得不甘离去。
……
霍西洲这方不知,早在长渊军攻下端云之时,长云那边燕攸宁便带着儿子出发了。
她实在放心不下,也再无法?自?欺欺人?,心安理得地在与世隔绝的山谷之中等待消息。越是濒临胜利的那一刻,人?心反而越是难以?安定。她想在这个时候,她必须要在霍西洲的身边。
没?想到出长云并没?多久,便遇上了前来接应的李图南。李图南大喜过望,告知王妃,长安已经是长渊军掌中之物,王妃勿用担心,他此番来就是来接王妃回长安团聚!
燕攸宁跟随李图南护送的队伍折返,沿途询问他,一路行?军经历了那些惊险的战况,最主要的,是霍西洲可曾受伤。
李图南道:“放心,都是些皮肉之伤罢了,王爷可是全须全尾进的长安。”
他还说起了,入城之后,燕昇跪趴在王爷马前祈求饶恕的事,以?及王爷现在等着她的决定。燕攸宁听完后沉默了,并不说话,怀里的小?儿蹭动了两下,好奇宝宝的水葡萄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爹爹。”
燕攸宁会心一笑,打他小?屁股:“没?良心的东西就知道你爹!”
车外的男人?听见了都大笑起来。
到底是父子情深,血浓于水啊,李图南这回来接久久的时候,就发现了,从前跟自?己玩得要好的久久早把自?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看来只有王爷配让小?主公记着。
车一路行?至长安,霍西洲在宫中设了巨大的排场,太晨殿外里里外外立了大约一千长渊军,从朱雀门入,燕攸宁所?过之处每一脚都踩在柔软的毡毯上,在抱琴等人?的服侍和陪伴下,缓缓登上那合帝王九五之数的白玉阶,抬眸,男人?在最高之处,玄服滚金,高冠巍峨,犹如睥睨乾坤。但当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之时,却?温柔而平静,暗含期待。
她心弦一动,抛去了所?有的顾忌,提裙朝着那个仿佛沐在浩浩神光之下的她的夫君奔了上去。
“夫君!”
她那么欢喜,那么激动。
直到跑到她的面?前,伸出小?手紧紧地抱住了霍西洲的腰,将脸蛋埋到她的胸口,心脏砰砰地跳动,激烈得几乎要从胸口穿出来了。
一点没?有久别的陌生之感,就这么,抓住了霍西洲,牢牢不放。
四周都是惊羡的眼光。
霍西洲咳了一声,“宁宁。”
“好多人?看着。”
燕攸宁哼唧两声,不但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紧了,这令霍西洲简直哭笑不得。
“我?抱我?的王爷,天经地义,谁爱看就看。我?今天就要赖在你身上,你可别想把我?甩下去!”
娇躯萦怀,耳边还是熟悉的豪言壮语。霍西洲忍俊不禁,双臂将她的腰肢搂住。
“我?怎舍得,”他低低地在她耳畔吹了口气,“宁宁,我?思你如狂。你不来,我?才?要疯。”
彼时,夕阳的光辉打落在两人?牵缠的衣摆之上,裳服上金线流光溢彩,就如九天凤凰的五彩羽毛普照神光,那一双人?隐没?于夕晖之间,双手紧握,朝太晨殿避了进去,仅仅背影便是契合无比,华贵矜介,不可攀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