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芳菱的仆从向?她回话,太后娘娘请宜芳县主入宫相见?。
贺退思便?作为贴身小厮,入宫门,在外宫等候。
宫中人多口杂,她一路行来?,神?色默默,一语不发,贺退思满心复杂,本来?担忧着陛下的身体,见?了?她却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气势上先弱了?几分。
程芳菱挺着大肚子行动不方便?,放他到外宫便?走了?,贺退思跟上一步:“芳菱!”
她头?也没回,只留下一句“世子好自为之”。
他们父子一向?没有将她视作自己人,否则不会连他是陛下之子他们瞒了?她这么久,她现在才知道,若不是现在贺退思有求于己,自己是一辈子也不会知晓这个秘密的。
她这一走,贺退思反而冷静下来?。虽然心中千头?万绪,却不再急躁,既已入宫,过了?最严密的宫门守备,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他虽然不修武功,但一些逾墙过院的本事还是有的。
贺退思从前曾跟随父侯觐见?,熟悉宫中的路,这里过去,需要穿过望舒门、名?角楼和广延门,现在天色还早,不到换防的时候,贺退思思忖片刻,起身走向?外宫的一处溷轩等候时机。
正好赶上换防的时机,贺退思屏息凝神?,停在门后,直到一个汗流浃背的禁军侍卫前来?出恭,裤子还没拉下来?,蓦然身后一扇门板朝他后脑勺击了?过来?。侍卫顿时眼冒金星,又遭贺退思在颈后手刀落下,终于倒了?下来?。
贺退思将他拖进门后,迅速与之换了?衣裳。
侍卫贺退思便?堂而皇之地出了?溷轩。
不久,程芳菱从太后宫中出来?,到外宫时并没发现人,担忧贺退思是不是不小心掉进茅厕里头?了?,命守在外宫近旁的小厮在里头?找了?找,只在角落里发现了?穿有自家衣裳的侍卫,程芳菱立刻明白贺退思干了?什么,现在人昏迷在这儿,穿着程家小厮的衣裳,被发现了?是说不清楚的,她立刻下令将换了?衣裳的侍卫拖出宫门。
到了?宫门,程芳菱谎称自己家里没出息的下人,在外宫久等不至偷吃了?两盏酒,为表歉意?,程芳菱掏出一些钱,将宫门口的侍卫打点了?一下。
见?只是吃醉了?而已,并没出事,侍卫们不愿得罪程贺两家,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此事过去了?。
程芳菱便?借用这金蝉脱壳之计成功蒙混过关,出了?玄武街道,下人抱着昏迷侍卫的身体,回头?问自家县主:“县主,姑爷不见?了?,那现在这个侍卫要如何处置?”
程芳菱说道:“找个隐蔽的地方,将他抛下去。”
下人“嗳”一声,“县主出事愈来?愈利落了?,小人这就去办!”
其实这一趟跟随县主出来?的程家下人,都对姑爷为何此时非要见?陛下感到不解,何况这偷摸混入宫门要是被人查到,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程芳菱道:“没事的。”
既然他是真龙之子,只要见?到了?陛下,私闯宫门的罪过,自然也就不是罪过了?。
程芳菱摸着肚子,对下人道:“咱们回去吧。”
“诺。”
天色将晚时分,贺退思凭借着自己的谨慎,终于穿过了?最后的一道屏障广延门,来?到了?天子寝宫之外。
但眼下这关却是最难过的。太后有心隐瞒世人,陛下的寝宫自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围了?禁军,凭他,就算插翅也难飞入。
贺退思徘徊犹疑良久,也只能锁在角落当中,任凭宫阙阁楼投掷而下的巨大的阴翳,犹如蟒蛇大口般将他吞没在内。
若如此周旋,怕是寻到天亮也没有好时机。
再耽搁下去,倘若被他藏在外宫的侍卫被发现了?,宫中必然更加警惕,他便?更失去了?机会。
思量再三,贺退思决意?还是闯一闯。
他压低帽檐,在一帮巡逻的禁军卫队过来?时,三步跃了?出去,跟在了?他们的最后边。
这班人马正好到了?换防之际,贺退思顺利地跟随着他们靠近了?天子寝宫主殿。
现在终于到了?最近的那一步,贺退思遥望寝宫宝顶,心往下一沉,蓦然侧过身,朝着寝殿拔足飞奔而上。
也就在同一时刻,他被人发现了?。
立刻有天子身边伺候在殿外的近侍发现了?不速之客的存在,大嚷一声:“来?人!护驾护驾!”
堂堂大周皇宫,天子居所,居然有人擅自闯入!
内侍官惊呆了?,还没等贺退思近前,见?他腰间悬着一柄弯刀,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倒地下来?。
禁卫军拔刀冲将上来?,欲将擅闯寝殿的刺客就地正法。
贺退思已经?到了?寝殿门外,大声道:“我?是留侯世子,求见?陛下!”
“留侯世子”四字,令得齐刷刷刺向?贺退思的刀锋缓了?缓,但也只是缓了?缓而已,到底是有一腔正义要处决私闯宫门的禁卫军,刀口已经?逼向?了?贺退思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天子的寝宫当中响起了?一声咳嗽。
低低的,极其隐晦,若不仔细听恐怕听不见?。
但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内侍官耳朵尖,听了?一耳朵,差点没蹦上天去:“我?的陛下!”
于是刺向?贺退思的刀锋彻底地停了?。
内侍官踮着脚无声无息地朝寝殿奔了?进去,忙不迭伺候已经?苏醒的天子,一群禁卫军装扮的人全部停在外头?,只听见?天子夹杂着咳嗽的哑嗓,道:“何人在外喧哗?”
内侍官忙回道:“好像是留侯世子……夜闯宫闱。”
最后四个字是内侍官斟酌着加上去的。毕竟是实情,陛下从前对于这种?事断不能容。
天子却道:“留侯世子为人谨慎,深夜闯宫必有要事,传他进来?。”
“诺。”内侍官只得点头?哈腰,忙退出去,请贺退思入内。
贺退思的脚步沉重迟缓,一步一步地踏入寝殿正中央,隔着一道明黄的帘帷,只见?修影绰绰,堪称温雅如玉,天子的目光凝定在贺退思的面上,等内侍官将帘帷打起收拢在金钩之中,他扭头?道:“出去。”
内侍官应声而出。
天子自诩平生阅人无数,而且过目不忘。哪怕只是缘悭一面,他也能将脸与名?字对应上。这个贺退思,他以前绝对是见?过的,但不知为何,在今夜瞥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天子却有些怔忡,仿佛从他的五官当中窥见?了?一丝熟悉的异象。这令他恍惚有种?错觉,进来?他殿中的,竟真的是贺退思么?
不知为何,就被心头?这种?怪异的想法所驱使,他扬声道:“将殿门关上!”
说罢又是一连串的咳嗽,贺退思停在了?五步之外,双膝跪倒,清眸之中已仿佛水波湛湛,令天子一时一头?雾水,意?欲一探究竟。
“臣恭请圣安。”
天子意?外发觉,留侯世子声音当中的情绪,也是莫名?且复杂。
天子诧异至极,“你深夜前来?,又是闯宫又是扮作侍卫的,可是有什么急事?”
贺退思声如哽咽:“臣,有事启奏。”
“你说。”天子的声音极其温和。
但贺退思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地伏在地面,不知是那烛火晃动,还是他身体颤抖,天子感觉到他好像在战栗。
没等贺退思真的出口,天子忽然问道:“朕睡了?几日?”
他之所以没有在一醒来?便?问内侍官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怕已经?昏迷了?多日,天子昏迷,国?本动荡,宫中必已封锁,否则贺退思也不至于要见?他一面,需要扮作禁军闯宫。他身有不测,太后必然立储,而立的人不必想也知,是他亲侄,太后亲孙,李苌。
贺退思如实回答:“已有五日。”
天子暗暗惊讶,如此之久?
贺退思终于直起身,他的脑门上已多了?一团色泽深如淤肿的红痕,也是因此,天子发现面前之人面如傅粉,皮肤白皙胜雪,风采不逊故人,更是吃惊。
“你……”
贺退思将贴身而藏的霍西洲交给他的信物,以及家中珍藏多年的玉佩,一道取了?出来?,双臂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扎了?眼睛,瞳孔骤缩,双臂发抖地撑在床沿:“你、你将此物拿到朕面前来?!”
贺退思跪地行走几步,将信物面呈皇帝。
明灿的火烛光照在通体晶莹的翡翠上,焕发出清透如冰晶般的光泽。天子盯着贺退思掌中的信物玉符,目不能斜视,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入脑海,要将他的回光返照当场劈断一般,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贺退思:“此物,此物怎会在你手上!”
贺退思没有回答。
天子的声音比方才尖锐了?许多:“莫非你是朕的第七子!”
是了?,七儿李藜乃是雪美人所生。雪美人天然皮肤白皙,尤胜霜雪,容貌昳丽,天下罕见?。今有贺退思,冰肌雪骨,如玉塑就,貌美温雅,形神?更与雪美人相似!
“你果真是……果真是朕的皇儿?”
天子不能相信,他的第七子,他苦苦找寻多年,居然流落在外真的没有死,而且一直就充作留侯世子,一直养在皇城脚下,在他的跟前!
贺退思眼眸微暗:“臣不敢相认。”
天子全身颤抖:“为何不认?你早就知道吗?你可知道,朕一直在为立储之事头?痛,头?痛至今!”
若是,贺退思肯认回他皇子的身份,那么立他为储则是名?正言顺。
而且,留侯世子贺退思誉满天下,人称“在世孟尝君”,品行端方,无论如何,都要强过那李苌许多。
贺退思道:“臣就是不敢妄想立储,才迟迟不敢与陛下相认。臣自幼时,便?被人劫走,遗弃路边,是父侯将臣拾回,视我?为子,护我?周全。臣从前二十余年自认为是留侯世子,这个身份观念在臣的脑中实在已根深蒂固。臣心志在野,处事不坚,难当大任,这江山,非臣之所愿。”
“那么你来?见?朕,认朕……”天子喃喃道,“是知道,朕昏迷多日,行将就木了?是么。”
贺退思咬住唇肉,不敢说话,将面低低垂下。
天子没有怒,他只是问:“你从前二十多年都不知自己身份,那么现在又是如何知道的?”
贺退思不再隐瞒:“回禀陛下,是……长渊王给了?臣一半的信物。”
天子原本已经?伸出了?手去,要将贺退思从地上搀扶而起,但贺退思提到了?“长渊王”三字,天子的眼睑急遽地颤抖,双臂忽然失去了?力?气:“你说霍西洲?他竟然知道你的身世,这是怎么一回事?”
贺退思道:“臣不知,但他曾说,与臣是姨表兄弟。”
天子的瞳孔再一次缩紧,咽喉如被扼住。
“原来?如此……如此……朕明白了?……朕终于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陛下明白了什么呢?
以及,贺退思会当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