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啪”一声合起了圣旨,随手塞入李图南怀里。
莫名其妙的李图南接受了这烫手的圣旨,没反应过来,王爷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转角,往寝房而去。
燕攸宁正沐浴而出,穿了一身亵衣在镜下梳妆,这是第一次拆开了药带之后眼前雾蒙蒙的,虽然依旧什么也看不见,但相比之前的黑暗已经明显能感觉到有所好转了。
镜中映照出一道窈窕妍丽的身影,发如青藻,眉衔远山,眼眸宛如四月的清溪,秀美绝俗。只她一个人在此,四美婢都不在身旁伺候。霍西洲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他独自一人于此梳妆的场景。
在门外站定,看了她片刻。
此刻,就算是至亲如夫妻,他也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做。而她却还能如眼下一样平静地在镜台前,用象牙篦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浑然不觉现在长渊军中已经猜测纷纭,乱了套了。
但她的嗅觉和听觉依然非常灵敏。霍西洲无意隐藏他的脚步声,早在他走上台阶的时候,她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两辈子了,从没认错过。而且他身上的白檀冷香,隔了这么老远,她依旧闻得清清楚楚。
可是谁也没有出声打破这种?相对而立的尴尬气氛,她在门内,他在门外,彼此对峙,无人开口。
直到,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攸宁终于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手里的象牙篦子也不能再这样继续梳下去了,她的手腕开始酸疼。依然没有动静,他应该还没有走,燕攸宁吐了口气,将篦子缓慢地撂下来,搁在了身前的妆镜台前。咚的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声过后,窗外的人也响起了脚步声。却不是由远及近,而是由近及远,少顷,便已经彻底远去无闻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天色向晚,终于彻底黑了下来,燕攸宁眼前那片雾蒙蒙的感觉也变得?漆黑一片,屋内没有掌灯,她侧卧着歇下来。
迷迷糊糊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她有了睡意。
这时身后再一次有了动静,燕攸宁还没醒过来,双踝便被一双手捉住了,接下来就是她没法抗拒的事情。
这一夜他要?得?很?是疯狂。
她只有配合。
事尽以后,燕攸宁几?乎断了气,只剩下出气声,进气声儿都几乎听不见了,嗓子也哼哑了,宛如一滩烂泥,再也动弹不得?。
身旁传来霍西洲沉闷滞重?的呼吸声,他将气息喘匀,俯瞰下来,黑眸犹如深夜中闪着幽光的狼目。
“阿胭。告诉我为什么。”
那把声音,极低,低到快要?沉入深渊里去了,极哑,犹如风中断翅的寒鸦,发出最后一道垂死挣扎的呜咽。
燕攸宁的胸口被跳动不停的心撞得?疼痛不已。
她苦涩一笑:“你是知道了我向陛下求了什么东西吧。其实我这样做,也有我的原因。长安不安,对你来说这是很明显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到旧势力山穷水尽的时候,权贵们连成一气,你们林侯和林墨池,依然处处针对你,长渊军是孤掌难鸣,回长云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霍西洲停了停,冷然道:“可是你知道么,我向来不喜欢他人替我做选择。”
“其实你待我一直是如此。我之生死、荣辱,你都替我做了决定,如今我的去留,你依然不问一句,就要赶我回长云?”
身下这个女人或许还不知道,他这一生,究竟曾有多恨她。
有多爱,就有多恨。
他最厌恶这种?被人安排好一切操纵在鼓掌间的感觉,尤其是在他的心中高高在上的心上人。他做了这么多,将自己改变成如今的霍西洲,就是想让她明白一点,他们之间,他最不需要?她的施舍与控制。可他还是一败涂地了是吗?
燕攸宁吃惊:“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绝对没有这个念头!我当然不是要赶你回长云!只是现在真的不是好时机,你忘了吗,前世你还要?等几?年收拾西夷,然后控制西北的外族……”
霍西洲犹如不闻,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够了燕攸宁。”
她收紧了嘴巴,吃惊地面对着他,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得?到,感觉到他此刻隐忍到极致的怒气,已经一发不可控制。
“洲郎……”她愣住了,口中喃喃地唤出了一个徘徊在嘴边多日,却始终不敢当着他面唤出来的称谓。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敢当着他面这么唤他。
可这个称呼换来的却是他嘲弄的笑。
“‘洲郎’这两个字可真是好听,”食指缓慢地拨开贴着她脸颊的被汗水浸潮的发,他扬起唇,微微笑着,眼中却蕴出濛濛的水光,“可你唤的人是我么?”
“我……”燕攸宁呆住了。
“让我说。”霍西洲按住了她将要?抬起来的臂膀,将她的手腕压回枕上,固定不动。
燕攸宁从失明以后,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如此的心慌无助,一下乱了方寸,她只知道男人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而且还不只是为了今天这桩,还另外有一件事。
他让她不要?开口,她也就真的闭了嘴巴。
至于很?久之后,燕攸宁都一直在懊悔,当初自己怎么就真的听了他的话把嘴闭上了,任由他说了那些话然后掉头离去,也没抱住他,哄哄他。
“燕攸宁,你问你自己的心,你真的喜欢我么?你心里的人真的是我么?”
他笑了两声,可是声音里却是自嘲之意。
燕攸宁一下哑了口,内心呼啸一般地:我当然喜欢你啊,我爱了你十几?年!
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居然一早做了回答,摇头说道:“你以为你心里爱我,骗人骗到你自己都相信了吧。可是,你实在喜欢的人并不是我。是两年前的霍西洲不是吗?”
燕攸宁被他这一番话弄得?晕晕乎乎的,什么喜欢不喜欢,是又不是……可这最后一句,她却听得清楚明白。
一时间燕攸宁不知心底到底何种?感觉,觉得?他的想法简直荒诞,不可思议。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这么认为?
可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如此,难道两年前的霍西洲,就不是霍西洲了吗?
“我……我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不喜欢你啊……”
燕攸宁艰难地举起手,缓缓道。
可是人在慌乱的哭泣当中,根本无法理智清晰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情绪混乱,声音发颤,她都不确定自己的话他是否听见了。
所以她断断续续伴随着呜咽的嗓音,很?快又被霍西洲冲断了。
“阿胭,我嫉妒他,你不知道。”他自嘲地笑着,眼中濛濛欲垂的水光,近乎滴落下来,“我以前嫉妒李苌,他是天之骄子,从出身到他所拥有的的一切无不胜我百倍、千倍,我知道你喜欢那样的人,我拼命往上走,想走到一个能够让你看得?见我,再也不能忽视我的位置。我想我应该做到了,可是你杀我。”
“阿胭。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我现在嫉妒的人是他,居然是我自己。可笑么?”
燕攸宁茫茫然听着,心像是被他的软剑捅了一个大窟窿,豁干了血一样。
“你在我身旁,我总是不安。你时不时就会提起他,提起两年前你和那个霍西洲经历的事,他为了救你孤身犯险跃马过深涧,所有人都在说他。想必现在这个皇帝对我还有些?器重,也是因为他。但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在我的记忆当中,根本没有那些事情,从我苏醒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前世的那个霍西洲,那个死在你手中,从来没得?到过你半分垂怜的男人,不是你深深爱慕的男人。”
他信了她对“霍西洲”的深情,早在青霞山上的时候,就信了。虽然后来得知,她知道他在,故意用毒蘑菇诓他,但他依然信任她的感情。可他信任的,是她对另外一个霍西洲的情感。
她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不能发现,其实他们之间有多么不同。
“阿胭,你爱的人,很?抱歉不是我,我也没有办法将他还给你了。”
“你们……是一个人啊。”燕攸宁怔怔地道,“你把我说糊涂了……”
她想摸他的脸,想抱住他,亲他的嘴唇,甚至还想继续与他翻云覆雨,只要他快活,这些?,她只想对他一个人做。别的任何人,她连半分想要亲近的欲望都不会有。
“不是,”他哑声含笑,“不是的。你记得么,你在李图南的面前嘲笑说的霍西洲不识字,那不是我,想必你们以前也曾手把手在一起写字对吗?你说,我在马场等了你一个月,因为见不到你就像你埋怨,得?寸进尺。你说,我没有送你什么东西,而你曾经送我剑穗。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些?事的记忆。我也没有抢着火的索桥,冒着性命的危险,去救过你。你喜欢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吗?一个单纯的,干净的,还不会计较的少年,可是从露台上贺退思将我救走开始,那早已不是我。”
他是一个浸淫权势多年,手上染满鲜血的人。
从那日露水弥漫的清晨,他遍体鳞伤地跟随贺退思从露台上走下开始,他一步一步,头也不回走入了由鲜血和白骨堆砌的世界,烽烟和戈矛才是这个世界中唯一的底色。当他用了十年终于再一次站到燕攸宁的面前的时候,那个霍西洲早已经死在了庆元九年三月初四的那个春日。
燕攸宁感觉到自己的脸上仿佛滴落了什么东西,滚烫,宛如烛泪。她伸手点在自己的脸颊上,湿湿的,有点咸。
她飞快地睁开眼眸,却什么也看不见,伸手去抓,也抓了一空。
耳边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直至关门的声音,砰一声传来,彻底惊醒了她,也封闭了他的世界。
黑暗中,燕攸宁察觉到自己的眼眶当中涌出了温热的液体,她知道那是什么,想要克制,可是越想克制越无法控制,越涌越多,最后模糊了眼眶,视线蓦然陷入了一片混沌。
她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睡了过去,也许是全身失去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便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燕攸宁从慌乱当中苏醒过来,猛地拥被坐起,窗外已经大亮,金色阳光穿过大红的罗帷,照出明朗的一片橘色,随着风吹帘动,瑟瑟摇影。
被褥上的金线勾出鸳鸯的图案,被褥是红的,而鸳鸯,是五彩色的。
作者有话要说:两年前,宁宁更爱的是前世的霍西洲。
现在,不能说他更爱两年前的少年霍西洲,在她心里他们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