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胭,我今天被骂了,嘶。”
燕攸宁尖利的虎牙堪比松鼠,将他的手指啃出了一圈水亮的牙印儿,但她听到霍西洲这么说,仿佛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不?禁一愣,便也松开了他。
她将蘸了酱料的虾尾嗦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抽空去问:“谁骂你呀?”
霍西洲回?道:“鸿胪寺卿。”
他好像还挺委屈,挺想让人哄的。
燕攸宁却忍俊不?禁,想也是,那鸿胪寺卿原来是两榜第一进士出身,在御史台干了七八年,因为心直口快,骂人不留余地,得罪了一票权贵,天子头痛之下,将他发落到鸿胪寺去的。这个卢偕隐嘴上没把门的,骂起来是得饶人处死不饶人,今天想来是将霍西洲骂了个痛痛快快狗血淋头。
一定是因为长渊王意图野蛮地绑走西夷大巫,被正义的鸿胪寺卿看见了,人家少不?得要站出来仗义执言。
该。燕攸宁在心底悄悄笑话他。
但尽管嘴角已经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了,燕攸宁却抬着臂膀抚摸他的耳颊:“王爷你为我受了委屈啦。”
可还是没忍住,从嘴唇中溢出了一丝极低的笑声。
霍西洲脸上登时阴云密布,不?满至极,“阿胭,我……”
“好啦好啦!”她继续摸摸他鬓边毛,“其实我也?不?赞成你用粗鲁的武力逼迫人家来给我看病,大巫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他对我的眼睛也?不?会尽心尽力。”
霍西洲陷入了沉思?。
此事到了后面,已经不?是武力威胁,而是一场交易。
西夷族狼子野心,蓄意侵犯中原,这是两世不?能磨灭的,他们进犯中原的顾虑,无非是中原尚且有精兵良将,而他霍西洲,或将成为最大威胁。高黎王子?会仔细思?考其中的关窍,做出他权衡之下明智的选择。
不?出三日,高黎王子?亲自登门拜访霍西洲,并带来了他身旁的西夷大巫。
双方于停雁山庄角楼秘密会面,高黎王子?草拟了一份盟约,“长渊王,这是我方能够做出的最大的让步,我们可以将大巫赠你三年,令他寸步不?离地为王妃治疾,直至王妃痊愈为止,但长渊王还须答应我,将来不可与西圣国正面对峙。”
这几乎是在明说,西夷与大周之间将很快会有一场决战。
霍西洲的指停在了桌案上,指尖犹如掐了一朵烛花的碎影,碎影便在他的五根修长的指上来回跳跃,沉峻的身影却仿佛刻在身后的白壁之上,不?随火苗晃动,岿然凝巍。
高黎王子?道:“长渊王,我们敬佩你是一等一的英雄,自忖没有把握能够在战场上胜你,但我们相信一点,没有永远的敌人,如果是为了利益,谁都可以是朋友。你如果答应这一条,我保证也?许用不了三年,王妃就能重见光明。”
“同时,我们也相信,长渊王是一个知恩图报人,长渊王与王妃的故事在我们西夷也广泛传扬,贤伉俪情深如海,长渊王想来绝不?至于眼睁睁失掉令夫人复明的机会。”
高黎王子?的语气诚挚而恳切。
霍西洲忽然动了,他笑了一下,从阴影底下露出微微的戾色,“高黎王子?答应令我的王妃复明,那么好,你的这一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我还有另一件。”
他的手指挪向长云的东南角,“这一块地方,名剑川,是我长云胜地,本王不?论西圣国与大周如何开战,但若西圣挥军践踏我族圣地,霍西洲依然可以师出有名,望王子?你知悉。”
高黎王子?的瞳孔缩了缩。他手指的地方,正几乎是西圣国举兵进犯大周的必经之路,而且西圣国国小将寡,并无意私吞大周半壁江山,只因是大周属国,多年来忍气吞声岁岁纳贡,他们这一次要一鼓作?气打出声势来,让大周的皇帝意识到一点,那就是周边小国,即便如西圣国这样的在他们傲慢的中原人看来不过?是蛮夷之地的小国,也?有自己的国格。
眼角的抽搐被高黎王子?无声息地用手指强行摁住,他看向霍西洲,微笑:“我见长渊王精通一口上乘的西圣语言,便一直心有好奇。长渊王的西圣语言典雅而规范,绝不?是从西圣民间学来的俚俗粗语,不?知是为何故啊?”
霍西洲沉默不?言。
高黎王子?追问:“我尝听说,那大周皇宫之中曾走失了一位七皇子?,七皇子?的母妃雪美人乃是出身于我西圣国的公主,不?知道——”
他刻意于此停顿,用一种揣测的、不?怀好意的、揶揄的口吻继续说道:“莫非长渊王你,乃是雪美人与人偷情私生?”
“高黎王子?,莫再胡言一句,否则我答应你,西夷大巫就算拿命赔我王妃的眼睛,我也?不?需要他治疾。”霍西洲的面部肌肉近乎痉挛,声音低沉得如刺毛骨,但这令高黎王子?感?到悚然之余,却在想是否果真如此,姓霍的被戳中了脊梁骨……
但霍西洲如此激动,高黎王子?不?敢再说话,只好将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好,好,长渊王,你的要求,我做主,我们西圣国答应了,答应了!”
他是真的毫不怀疑,姓霍的能干得出玉石俱焚的事情,他的王妃不?过?是失了光明,而且又?不?是以后都不能再碰到医术精湛的大巫,而他的大巫,极有可能就因为这件事真的要死于非命,届时两国开战,他率领他的十万长渊军踏碎昆冈,绝对自己等人所能敌。
高黎王子?的屁股犹如着了火,飞速地爬了起来,要告辞离去,待到出门时,又?听到霍西洲身后冰冷的沉嗓:“慢。”
高黎王子?只得灰溜溜扭头,见霍西洲将他的舆图和契约卷了起来,缓慢起身,朝他走来,将盟约递到他的手里,“高黎王子?,你的东西。”
面对阴晴不定又?杀伐决断的长渊王,高黎王子?没有那个实力不?敢硬碰,于是面露讪讪,只得将东西接了过?来,“是,是,那么此事就此说定了,小王告辞。”
说完,高黎王子?一溜烟出了角楼,不?再回?头。
霍西洲讥笑他堂堂一国王子?,居然逃之夭夭,随即,出门去领等候在外的西夷大巫。
那大巫约莫是觉得落到自己手里了,一脸苦相,呜呼哀哉。霍西洲拎着他出院门,步入燕攸宁寝房外的偏厅之中。
王妃正在插花,但她只能根据自己的印象判断花朵的形状,具体是何种颜色,还要侍书一一告诉她,她从中挑选需要颜色的花卉,插入小臂粗的梅瓶中。
“王妃。”
霍西洲唤了一声,将西夷大巫一把推到燕攸宁面前。
大巫硬起头皮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王妃”,“上次开的药方,王妃可用了没有?”
他不?会说汉话,非得要霍西洲不?厌其烦地翻一遍。
燕攸宁视线凝定,脸上绽开了一朵笑容:“用了啊。”
大巫弯腰笑道:“小的给王妃重新开一副药方,这副药方需要外?用。”
说完,见燕攸宁侧耳倾听,并无回?应,知晓她听不懂自己的西圣国语言,大巫便扭头,转向身后板着一张冷脸的霍西洲,霍西洲回?敬了他一眼,启唇,将他刚刚用西圣语言说的话为王妃翻译了一遍。
燕攸宁于是听懂了,她也听懂了霍西洲口吻当中的不?耐烦,善于去辨析人的喜怒心绪的燕攸宁,立刻猜想道,或许是今日与高黎王子?相谈不?甚融洽?
霍西洲从身后推了西夷大巫一跟头,令他速去拿药。
大巫连声称是,屁股尿流就走了,颇有其主之风。
人走以后,霍西洲挨着王妃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看她插花。
不?过?她插花的手艺却是可谓一般般,红的紫的杂乱无序,但因为她眼睛看不?见,身旁的人不会去打击王妃的信心,只能昧着良心说插得好看。燕攸宁小巧的双手白皙而干净,宛若葱根一样,五指的指根之下还有四个小小的漩涡儿。
“王爷,”燕攸宁信手拾起一支白海棠,用剪子裁剪着海棠叶,笑问,“你和?高黎王子?谈得如何?”
霍西洲道:“没甚可聊。”
燕攸宁“哦”了一声,皱眉道:“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我,答应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我的眼睛不?足惜,一切长渊军为重。”
听她这么一副“你心里必然江山不如美人”的自信口吻,确实逗笑了霍西洲,他抬起手捏了一下燕攸宁的耳朵,揉得她耳朵发红,嗔他,埋怨他,霍西洲道:“王妃好大的自信,倒是一定觉得,我为了你就答应了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
“那高黎王子?不?可能白白将一个大巫送给你。”燕攸宁想了想,又?道,“你不?是说了吗,他在陛下面前求得了一个恩典,现在,人送给你了,这中间巨大的转变,值得他好好地敲诈长渊王一笔了。”
“王妃,甚是聪慧!”霍西洲哈哈大笑。
燕攸宁直颦蹙柳叶眉,也?无心插花了,“你快说,你到底答应了什么?”
已经差一点失去过霍西洲,也?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绯衣,虽然重活了一世,燕攸宁的心中也仍然没底,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而前世那样的结局,更令她恐惧不敢再来一遍。现在,他们必须步步为营,不?能仗着有前世的记忆,便为所欲为。
霍西洲笑而不?语。
只是脑中再一次冒出高黎王子?那不客气的一句话——
“莫非长渊王你,乃是雪美人与人偷情私生?”
霍西洲的搁在案上敲击桌面的长指一顿,脸色阴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洲洲这身世,狗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