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西洲是第一次进燕攸宁斗春院,她的?小厨房还算收拾得明亮干净,李瑞家?的?不放心也跟进来了,后脚停在庖厨外,一双精明的?炯炯老眼直勾勾盯着,一点差错也不容许。
霍西洲扶燕攸宁到灶旁,吐了口气?:“还是我帮你打下手,需要什么,你说给我听就行。”
说完扭头对李瑞家?的?道:“你还不进来生火!”
李瑞家?的?吃了一惊,她在府上好歹说也算是上等奴仆,从没干过灶膛生火这?般的?差事,乍被吩咐了这?么个事,心头熊熊火起,但一对上长渊王那张杀伐决断的?森郁冷峻的?面,顿时气?虚,半个字不敢从牙缝里蹦出来,急忙进来生火。
燕攸宁说让他切点儿蘑菇,正好,那从青霞山采摘来的?蘑菇还有不少?,燕攸宁想既然?要回门,多少?带点儿东西意思一下,思来想去,都觉得没甚好带,她有的?东西国公府一应不缺,何况也比不上东淄王侧妃腰缠万贯,既然?如此,不如别出心裁,送他们青霞山的?时鲜野味好了。
这?从青霞山带来的?蘑菇和脆笋风味都是一绝,再由她这?个好手炒出来,酸辣可口,燕家?的?人都有些嗜辣,够他们吃一顿的?了。
霍西洲点头:“需要什么说。”
说完手起刀落,将三四朵蘑菇一切两半,燕攸宁听身旁砧板上切菜声嘈嘈如急雨,不禁诧异:“王爷你还会做饭吗?”
霍西洲长眉掀折,不喜这?个称呼,但他的?口吻极为平静:“自小就会给母亲打下手。”
燕攸宁笑道:“那婆婆肯定是个温柔的?人。”
会亲手做饭还孩儿吃,很?多人想都想不到呢。
霍西洲顿了顿,淡淡道:“为了防我习武,握着菜刀追杀我二?里地。”
“……”燕攸宁一阵失语,想来他的?母亲应该也早已不再了,安慰道,“那她肯定也是很?爱你才这?样做。”
霍西洲抽刀斩蘑菇的?间?隙里,眼睑微翻,看向她。他的?王妃从小看似锦衣玉食,实则在国公府处处受人挤兑,亲生父母将她视同陌路,养母卫氏蓄意害她,府邸的?下人也尽是看人下菜之流。她虽衣帛食肉,可这?般的?童年,倒不如投生寻常百姓家?,相比而言,除却后来刀兵血光的?未来,他的?童年,虽立于风雨之下但有父母在亦算是平静无忧。
人之性?本?来相近,她性?格当中的?孤傲、尖锐和偏激,很?难说与这?个家?庭没有关系。
那么她为什么抢了燕夜紫的?婚姻嫁给李苌,他蓦然?明白了几分。
不知不觉,霍西洲已经将砧板上的?蘑菇尽数斩碎,怕她不便,又?至于簸箕中清洗了一边,接着去片肉。
“我从后山带回来的?辣竹笋存了不少?,等会儿就直接上桌吧。”燕攸宁系上围裙,将满头青丝用一张汗巾包上了,“王爷,将油罐递给我。”
霍西洲依吩咐挑出油罐给她,燕攸宁洒了点油进烧热的?大锅,滋啦冒起热雾,油珠噼里啪啦地在锅里跳舞,接下来无论燕攸宁要用什么,都只需要吩咐霍西洲,他便会一一送到她跟前来。
如今,她的?双眼虽然?看不见,但嗅觉还在,味觉还在,炒菜的?本?领也就还在,等到出锅时,虽然?不能目睹菜色,但照霍西洲与一旁蹲着的?李瑞家?的?看来,蘑菇、肉、绿芹和木耳交相辉映,间?杂泡野山椒与少?许芝麻,香味浓郁,李瑞家?的?口中难以自禁地分泌出了大量口水。
她迫不及待端菜就走。
李瑞家?的?一走,燕攸宁冲霍西洲道:“那道菜你等下不要吃,我另炒份小排骨给你吧。”
霍西洲见她的?脸蛋沾染了一丝油烟味,更显得宁静婉约,微微一笑,“好,我来给你加柴。”
燕攸宁就另外用甜酿话梅炒出汁,给排骨入味,炒出糖色,她厨艺熟练,至少?有数年的?火候,连霍西洲都不免奇怪,为她起锅的?时候,信口问:“何时学的?做菜?”
谁知她一听,却不肯正面回话,只含含糊糊地说是自学的?,没有人伺候的?话只能自己动手。
怕他吃醋,因?她原来是为了李苌学的?。燕攸宁决定,这?种?伤感情的?话还是烂肚子里好了,反正以后只给他做,为谁学的?有什么重要的?。
好在霍西洲并不于此事上深究,起锅装盘以后,尝了一口,排骨用油炸至微酥,入口软硬适中,话梅的?清甜已经入味三分,几乎融化进了肉骨中,确实是他从没吃过的?风味。
燕攸宁歪着脑袋,“好吃吗?”
霍西洲见她明眸扑朔,一脸期待的?娇憨模样,一时间?没有忍住,揉了揉她的?耳朵,“以后还有?”
“当然?!”燕攸宁笑容狡黠,“你喜欢的?话,一辈子都有的?!”
霍西洲“嗯”了一声,没有立刻搭话,一手端盘,一手牵住她的?手出斗春院,将菜肴递给抱琴接着,便与自己的?妻子一同回明锦堂,沿途无人,他朝她问:“你的?蘑菇不会吃出毛病么?”
他毕竟亲眼见过,她吃完之后不久立刻就进入幻象的?情况,人如魔怔了般,对着空气?又?哭又?笑自言自语,原来是她一个人也罢了,国公府的?人若是都中毒了,那场景才是不可想象。
燕攸宁的?神色颇有些自傲:“我早问过了,青霞山后山的?这?种?蘑菇毒性?很?轻微,只是会令人出现幻觉,而且要不了一时三刻,幻觉就会消失了,随后三日之内,毒就可以经由身体排出体外,只要不是长年累月地吃,没什么问题。”
顿了一下,她道,“我还是拦着点儿淳哥儿。”
小孩子毕竟与大人不同,怕吃出什么好歹来,尤其他又?贪嘴。
燕攸宁倏地加快脚步,拽着霍西洲赶紧回去。
菜肴已经端了上来,一家?子人宣布开?宴,燕攸宁特意将那叠蘑菇拿得远,放在淳哥儿爬上饭桌也够不着的?位置,作为国公府的?嫡子,自然?不被允许爬桌,于是只好眼巴巴望着。不过好在,他对蘑菇兴致不太高,同为姊姊做的?另一道菜,那盘排骨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淳哥儿一筷子插向那排骨。
霎时间?,长渊王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
燕昇其实没想到,霍西洲作为自己从前的?家?奴,现在居然?肯如此卖自己颜面,倒是对霍西洲大有改观。现如今天子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硬朗,贵妃两年前怀胎又?滑胎,更令天子身心俱疲,储位之争愈发激烈,斡旋于其间?,没有人还能保持中立,搏一把?,日后便是富贵顶峰。而从将女儿燕夜紫嫁给李苌的?那一刻开?始,夏国公府就已经站好了队伍,开?弓已无回头箭,就算是一败涂地也只得如此走下去。
现如今东淄王李苌属于呼声最高的?宗室子弟,东淄国地大物丰,百姓富盛,唯一的?短板,就是目前李苌缺乏兵权。
没有兵权,就无法在激烈的?斗争中始终占得上风。正巧,他的?这?个大女婿拥兵十万,军中威望鼎盛,若能说服他与东淄王联手,皇位自是犹如探囊取物。
富贵险中求,一旦举事成?功,就算得封一字齐肩王也不在话下,想来霍西洲应该不至于拒绝这?样的?大好前程。
燕昇捋须含笑,“既人已齐全,不如先饮一杯,老夫敬重长渊王高义,率军救我西北,数度令深陷胡族围困的?朝廷军幸免于难。”
燕昇既然?都已这?么说,作为女婿,霍西洲必须敬重老泰山,与之碰盏,随后女眷们亦举酒相碰。
“西洲自今以后便是我燕昇之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岳父对从前于你诸多磨砺之处,向你赔罪。”
燕昇笑眯眯的?,一饮而尽。
霍西洲眸色不动,道:“既是磨砺,小婿何敢责怪。”于是也仰头将杯中烈酒饮尽。
唯独淳哥儿跟前的?,是一碗鲜榨的?果汁,他人小鬼大地学着大人模样,跟母亲和姊姊们一一碰杯,碰完了就喝了一半,接着又?去动霍西洲的?排骨。
“……”长渊王的?脸色更沉了。
燕夜紫早就发现了霍西洲脸色不渝,多半是因?为弟弟胡乱夹他面前的?菜肴,心里想道这?种?莽汉多半是悭吝至极,对霍西洲极其鄙夷,但她的?心脏却怦怦乱跳,完全不敢再霍西洲面前表露丝毫真实情绪,沉默了片刻,偷偷拍掉淳哥儿的?筷子,对卢氏道:“阿墨就不客气?先尝姊姊做的?鲜蘑烩肉了!”
燕昇与卢氏也一并动筷。
燕攸宁的?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面前发生了何事,但听到几双箸子齐齐下筷的?声音,知道燕昇与卢氏都夹了蘑菇,她竟有些微紧张,实在很?期待欣赏他们中毒的?样子,偷偷在桌底挠霍西洲的?掌心。
挠了没有两下,反被他手握住,按在了腿上,不得动弹了。
“姊姊的?厨艺不减当年,就算是眼睛……也不妨事。”燕夜紫赞叹道,“这?两年阿墨为了伺候婆母,也学着掌勺,可惜就永远学不来姊姊这?么好的?手艺。”
卢氏颇觉意外,“阿墨也学了厨?”
燕夜紫含蓄道:“是,不过上不得台面。等女儿练精进了,再向母亲献丑。”
“你有这?份心,娘心里不知多高兴,从前就是怕你什么也不肯学,将来吃亏!”卢氏深感欣慰,顿时将饭桌上的?燕攸宁抛在脑后,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燕昇始终对霍西洲与燕攸宁察言观色,虽不言语,但他敏锐地觉察到燕攸宁的?不快,安慰道:“阿胭在王府还缺些什么东西么,你说一声,为父都替你办妥当。”
燕攸宁摇头,“没有,比起紫云观后山,停雁山庄已经很?好了,什么都有,王爷很?迁就女儿。”
这?倒应该不假,燕昇想道,这?霍西洲看来对燕攸宁的?心意还不曾改变。如若不是这?样,凭他当上长渊王,早不愁娶妻,别说是他的?女儿,就算是再身份高贵,品貌在燕攸宁之上的?,若要联姻也不是难事。燕昇不觉对霍西洲高看了几眼,对劝说他投诚东淄王心里亦多了几分把?握。
燕攸宁话音落地,卢氏忽然?脸色微变,“夫君,我……”
卢氏的?脸色变得雪白,惨淡如纸,燕昇急忙问她怎么了,卢氏道自己头晕眼花,有些坐不住了,燕昇大惊失色,立刻就命婆妇等人将卢氏搀回后院。
燕攸宁明知故问:“怎么了吗?我去请大夫。”
她正要起身,却被霍西洲按下不能动,诧异地扭过头,霍西洲忽然?道:“王妃头晕了么?”
燕攸宁愣了愣,立刻心领神会,“唔,我怎么突然?好像什么看不清了……”
霍西洲起身一把?将她抄起,便往斗春院带,转眼便已阔步而去。
直至过了转角,到无人处,燕攸宁才困在他的?胸口,小声道:“你怎么把?我拐出来了?我还要看戏的?。”
方?才卢氏体内的?毒蘑菇开?始发作了,好戏正要开?场呢!
霍西洲垂眸,道:“这?次不要故作无辜到底么?”
他的?声音淡淡的?,偏冷,但仔细听,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的?意味。
燕攸宁娇娇地哼,“反正事后他们肯定都会知道是我做的?手脚,装不装都不重要了。”
转眼,霍西洲抱她回了斗春院。
入寝屋之后,听她道:“何况早在青霞山我跟你走的?时候,就把?夏国公府算是得罪完了,早都把?脸扯破了,其实也不怕没有体面。”
霍西洲轻笑:“原来是为了我?”
他将她放在银丝海水纹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的?榻上,坐到她身旁,“那岂不亏么。”
“嗯,不亏,”燕攸宁面容狡猾地扬起红唇,“识时务者为俊杰,夏国公战队东淄王,垮台是必然?大势,要是不知道怎么选,岂不是白活了两辈子?”
原来,果然?是为了长渊王?
霍西洲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怀中女子修眉联娟、秀眸惺忪的?花容,动也不动一下,像是看直了双目,又?似陷入了某种?沉思。
燕攸宁看不见,只是久久没听见他说话,也没了他的?反应,紧张地抓住了霍西洲的?袖口:“我、我玩笑的?!我是因?为……”
霍西洲骤然?俯身,狠狠地吻住了她还要解释喋喋不休的?小嘴,将她腰肢锁入怀中来,不再许她挣扎。
燕攸宁被他亲吻得浑身软绵绵的?,如堕云间?,四肢都不似自己了。
恍恍惚惚地,听到他在耳畔说:“我倒也想尝尝那盘毒蘑菇,看会做什么梦。”
“你……你吃了?”燕攸宁愕然?。
“对。”霍西洲微笑道。
一向家?风严明的?夏国公府在这?一天突然?齐齐乱了套,家?主和夫人就像中了邪一样。
素来以严明持重而著称的?家?主,像是见鬼了般,眼珠凸瞪,口中直呼有鬼扼住了脖子,实则是他自己用双手掐住颈部,青天大白日的?对着空气?说见鬼,吓得家?丁们一哄而上生怕家?主将自己掐出个好歹来。
接着,国公夫人又?中了邪,说见了卫氏回来,卫氏要将她的?阿墨带走,说那是她生的?女儿,绝不送给卢氏,卢氏要是不答应,就先掐死燕攸宁,卢氏眼看两个女儿都保不住,张皇失措,当着满院人张口呼道:“你掐吧,掐死了阿胭也不能带走我的?阿墨!”
当其时,阖府上下听得真真切切,良善温婉而有贤名的?夫人,是这?么亲口说的?,一字一字,确凿无疑!
听到这?话的?人一片死寂,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还不够,最可怕的?不是国公和国公夫人,而是二?娘子,东淄王侧妃燕夜紫。
当大部分人的?注意都放在中毒的?国公和国公夫人身上恐不知如何面对残局时,从角落里传出了一声觳觫的?惨叫。
作者有话要说:中毒的还有洲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