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到了最后,宾主尽欢,不少人熏熏然大醉而去,天子业已回宫,天色擦黑,留下来的多?是至交亲朋。
直至中宵,终于热闹散尽。
霍西洲酒量惊人,直至此刻,脸色才只稍微变红,孙倬等人深感欣慰:我们长云儿郎就没有在酒桌上倒下的!
“王爷,”李图南与弟兄们勾肩搭背,醉眼朦胧地打趣霍西洲,“该去洞房啦哈哈哈!去去去!王妃都等了很?久了!”
霍西洲沉默地穿过一庭浓雾般的夜色而去。
月光凄白,照得庭中古木油亮有光,犹如一双双暗窥伺人心的眼睛。
夜风涌动着,吹得人头脑清醒。霍西洲腾身闪挪,步履如踏着银月与风,漫无声息地掠到婚房外那扇支摘窗下。
树影婆娑,晃在窗纱上,屋内灯火已歇,悄无动静。
霍西洲也不知为何,心中告诫自己一万遍不必来,却还是来了,或许是内息因为酒力蒸腾而作?祟,已经压制不住邪火。
“王爷?”身后传来侍书惊疑不定的声音。
霍西洲扭头,侍书拎着一支长柄八角宫灯,慢吞吞从台阶上起身,朝着被发觉偷看王妃的尴尬长渊王轻盈地走来,禀道:“王妃亥时三刻便歇下了。”
霍西洲的脸色略略不自然,以手成拳,置于唇边咳嗽了一声,“嗯。”
不过,虽然是自己教她不必等,她也真就不等?亥时三刻前院还闹哄哄的她就睡了?霍西洲心里不大快活,胡乱地应了一声,转身要离去。
才走出两步,又转向侍书,沉声道:“不许说我来过。”
侍书不知王爷差这临门一脚了别扭个什么劲儿,但既是王爷吩咐的她不敢不听,轻轻颔首。
但霍西洲到底没真扬长而去,他的脸色隐匿于廊檐下灯笼半朗照的一块角落里,只露出高挺的鼻梁轮廓,晦暗得看不清。“王妃入睡前做了什么?”
侍书就觉得王爷更别扭了,但她还是一丝不苟地回答道:“王妃说王爷虽不来,她一个人也要吃合卺酒,便一个人完成了洞房中的礼仪。奴婢们不知王妃不胜酒力,她吃了两杯就醉了。”
霍西洲的指骨微微震颤。
她这辈子?,还不善饮酒。
手指紧攥入肉,一个沾酒必醉的人要修炼得海量,不知中间要吃多?少苦楚。这辈子?,他便不再让她学会饮酒。
“我知了,你去睡。”霍西洲对侍书道。
侍书道还要守夜,霍西洲蹙眉:“用不着。”
侍书登时明白过来,暗中发笑,服了服身子,对霍西洲禀退了。
从那扇支摘窗跃入,难度有点大,霍西洲没有立刻挪身进去。在婚房外观察了一圈,最后,还是一推门,双腿快速地迈入。
也就是这开门的动静惊醒了燕攸宁,她含糊地发出一道呓语,似乎有了动作,霍西洲手里的一枚石子飞速击出打在了她的颈后晕睡穴。
燕攸宁刚抬起来的手臂倏地放回原位,一动不再动了,霍西洲见状舒了口气,反身将寝房门叩住。
他朝喜床缓步走近。
内心当中万分明确,这不是重华殿,是长渊王府停雁山庄,但,他实在不知该用何种心态来接受。他终究成了一个懦夫。
霍西洲停在了燕攸宁的床边,帘帷被左右打起收于金钩上,无风静止,榻上的女子朝里侧卧,锦被半退腰际,只留纤薄如纸的美背对向自己,乌发似浓云缱绻,披落于枕上,露出黑瀑间莹然若玉的一截雪颈皮肤。
丽人酣睡,娇慵无限。
霍西洲觉自己酒意上了头,身上有些热,懒得再找房间就寝了,坐倒下来,脱去鞋袜,睡卧在她的身旁。
隔了少顷,仍觉得不够,自己名正言顺娶回?来的王妃,为何睡觉时中间隔着一道银河,遂转过身,随她朝里侧卧,一臂将她的腰肢握住,勾入怀中来。
燕攸宁被点了昏睡穴,睡得沉沉,任由他摆弄也是毫无反应。
霍西洲愈发感觉到娶妻这件事有多?么不真实了,就算搂着他的妻子,还是会怕一觉醒来,这只是黄粱一梦。
可他食髓而知其味,不愿就此放手。
任由面颊贴近她的后颈,呼吸着她衣发间那股淡然沁幽的芳香,手臂将她抱紧,身体僵直地闭上了眼。
梦里没有铁马冰河,亦没有血色罗裙,只有一片平静的长云深海,渌波荡漾,平静得胜过两年来最好的美梦。霍西洲在睡梦间,僵直的身体得以缓缓放松,到最后,扒着她不撒手,硬是将自己拧成了一把人形大锁。
公鸡报晓,黎明乍现,从睡梦中醒来的燕攸宁缓缓睁开双眸,尽管看不见任何事物,但也知道到了该起的时辰了。
婢女们来伺候她更衣洗漱,燕攸宁精神懒懒,只觉得昨晚这个觉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昏沉,直到现在她的后颈还酸胀不已。
她有些害怕,自己的这个状态就像是逢人打了一架,但是她却毫无印象了。
侍书与司棋为燕攸宁挑的是一件桃色腰坠珍珠的收腰罗裙,裙摆宽大,正好一身,走步时不会?踩到裙尾跌倒。
收拾妥当之后,原本沉默无一语的燕攸宁蓦然出口:“今日怎的这般清静?”
她记得之前住西院的时候,也听得到东院这边的热闹,长渊军私下里亲如兄弟,喜欢一道玩耍,这点她说知道的,只是今日山庄冷清,不知他们到何处去了。
抱琴道:“王爷带他们跑马去了。”
“哦。”原来他亦不在。燕攸宁垂眸,勉强地敛了唇角,看来他虽将她从青霞山上接下来了,却也只是可怜她。霍西洲的心底不可能毫无芥蒂。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是他在夏国公府面前带走了自己,才会?令她有一种错觉,觉得块垒尽消,他们之间和好如初。
是她,完完全全想错了。
燕攸宁幽幽问道:“我的盲杖呢?”
抱琴与侍书对视一眼,侍书忙去取王妃的盲杖,但心中唉叹,很?想告诉王妃,昨夜里长渊王来过,而且就在她榻上过的夜,王爷不过是口是心非,心里别扭罢了。虽则她不清楚王爷这是在与王妃别扭什么,但是她被下了封口令不能说,她连抱琴她们都没告诉。
燕攸宁接过侍书手中递来的盲杖,双手握住,温婉低头:“我不用人伺候,你们去吧。”
“王妃……”
四名美婢均感惶恐,以为是自己伺候不周,惹来王妃不悦。
燕攸宁道:“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们先出去,好么?”
抱琴等人不敢说不好,只得应诺,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燕攸宁独自坐在铜镜前,看不到菱花镜里的自己,想来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这张脸她自己都看厌了,简直面目可鄙。
她将盲杖靠入右臂的臂弯,摩挲着食指上的同心结,想着那条被遗忘在山里的剑穗。
她曾经兴冲冲地想将那条红色剑穗送给他。但现在,还是算了吧。
从今以后,他虽是她的夫君,却不是两年前的那个少年了,他亦不再需要剑穗。就算拿到他跟前,只怕也会?让他万分嫌弃。
而自己还能有今日,是她动用了一点心机,换来了他的恻隐之心。
其实,也谈不上爱。
他应该恨她的,甚至连她如今的妄想,都应该感到可恨才对。
燕攸宁自嘲一笑,放开了手中的同心结。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只听见窗外传来隐隐然的笑语,好像又有了几分热闹,燕攸宁好奇是谁在不知处喧哗,拄着紫檀木的盲杖推门而出,抱琴等人远远地望着王妃,只见她似乎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地对望,均不敢近前。
王妃说过不许跟着,她想一个人待会?儿,抱琴与侍书商议之后,决意不远不近地跟在王妃身后,有什么事情都来得及解决。
燕攸宁拄着盲杖,穿过了一排垂悬葛藤花的廊角,过最后一道拱门时,耳朵里声音骤然放大了数倍,震得她耳朵一疼,只好不再上前,于拱门处停下来了。
院落里好像有许多男人,都在不知道干什么,打架、说话,还有水声,闹成一团。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她,一个激灵声音打抖地道:“王妃!”
“哈哈,打不过了?你小子少用王妃来诓我……王妃!”
全场鸦雀无声,一片静止,全场光裸上身还有几个露出了圆滚滚屁股蛋的男人摆出挨打立正站好的姿势,面面相觑,面露尴尬,窘迫难当。
孙倬的褡裢还挂在肩膀上,长发湿淋淋地往胸腹淌水,嘴巴却张得老?大。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吗?放马回?来洗澡,居然被王妃撞见了!还好,王妃看不见!但他们必须尽快撤离战场!
就在孙倬比划了噤声动作,一挥手号令大家伙儿把各自水桶拎了悄悄离去的时候,燕攸宁干净而困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是在洗澡吗?”
“……”
孙倬等人的脸色如遭雷劈。
“哐当”一声,不知道谁手里勾着的水桶砸落了,水流了一地。
燕攸宁自己也不好意思,没想到出来撞见一帮男人洗澡,她可没那么彪悍,秀靥微微发烫,握紧了盲杖就要回?。
谁知一扭头便撞上了一堵墙,燕攸宁“啊”地一声,就听见头顶飘下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好看么?”
“……”燕攸宁想怎么不一头撞死在他胸口呢,可是又不想这时候认怂,微一咬牙,大方地道,“好看。”
孙倬:“……”
王妃,你可不能害我们呀,王爷这男人有多?小气你是不知道啊,完了完了。
果不其然王爷怒了,只听见他阴晴不定地“呵”了一声。旋即,霍西洲扭头对孙倬等人沉怒道:“还不离去!”
吃醋的男人最可怕,啧啧。孙倬暗地笑他酸葡萄,但好在嘴上有把门的,便不言语,领一干弟兄们各自拎上水桶拿起包袱溜之大吉。
风风火火的撤退行动过后,只剩下燕攸宁与还在场的霍西洲。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风催动花枝传来瑟瑟的声响,他闷不吭声地堵在她面前,光听他声音就知道他生气了。虽然她眼睛看不见。但若看得见的话,今天这举动,见了光膀子?的男人还不立刻走开,都够治她一个为妇行为不检的罪名了。
但也不知怎的,燕攸宁话到嘴边脱口而出:“肯定没有你好看。”
“……”霍西洲一阵愣,无语切齿,忍了忍,俊脸憋红,“难不成你见过!”
燕攸宁也是一愣,但她很快脸热地想道,她还真见过。而且特别好看,特别结实,她还特别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霍西洲眼中的自己:我还是个处男童子鸡。
燕攸宁眼中的夫君:你早就被我看光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