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晕散,青霞山脚林霏开,露出一径通往云深不知处的?山道?,道?旁烟树如簇,花繁如雪。
以蔡抒为?首的?夏国公府的?人马连夜出发,于今日终于赶至青霞山后山,在道?观的?第一声晨钟传来时,燕攸宁一如一往悠悠醒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试着摸索起身,为?自己穿上衣衫,随即,缓慢地摸到了?手边的?盲杖。
“娘子,蔡抒奉命前来相接。”
就?在燕攸宁刚走到桌边之际,窗外蓦地传来蔡抒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柔浅笑。
燕攸宁便缓慢走出竹屋,她双目不能视物,因此只停在门边,蔡抒这才发觉娘子容颜清减,唇色泛白,因是连日里?来忧心过度所致。
他不免感到有?几分心疼,拾级而上,步道?她的?身旁,伸出手,将她的?五指握了?握,“娘子,家主与夫人挂念你?,命我前来接你?,同我回去好么?”
燕攸宁微微笑道?:“我记得以前在马场,也是你?来接我。”
蔡抒也想到了?那件事,同她一笑:“那便如从前一样可好?”
但燕攸宁察觉到他的?手在握紧之后,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淡淡地道?:“两年前我离家的?时候,父亲大人与我说得很?明白,我若是继续犟,就?永远不必回国公府了?。”
不待蔡抒说话,燕攸宁接着道?:“蔡先生?,你?不妨明白告诉我,是什么让父亲转变了?心意?”
蔡抒一时不言。
燕攸宁又问?:“二娘子还好么?”
蔡抒道?:“还好,上个月刚回来娘家一次。”
燕攸宁点头,“燕夜紫过得不错的?时候,父亲是绝对不会想起我的?。”
只有?当燕夜紫失了?势,燕昇才会惦念起他的?另一个女儿。讽刺的?是,燕昇并不承认自己的?偏心。同样卢氏也不会。
燕攸宁心如玄铁:“我不愿回去。”
蔡抒面色微微一变:“娘子,在下不过奉命行事,莫让在下难做。”
燕攸宁背过身,素手扶住门框,脸上挂着浅薄的?笑意。
“蔡先生?何尝不是在为?难我?请你?对我说实话,把真?相告诉我。”
蔡抒知她执拗,必不肯被?轻易糊弄过去,思及此,还是决意对他吐露实情?。尽管事实真?相蔡抒也难宣之于口。
然而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地动山摇声,那竹屋后蓊蓊郁翠的?山竹林,犹如平地风卷,呼啸而至。竹叶卷起的?清风拂到燕攸宁的?素衣上,吹开她腰间?垂落的?轻薄晶莹的?豆绿绉纱丝绦。
蔡抒也不得不注意到,就?在竹屋之后,山林间?列阵而出,足足有?千人之势。
“……”蔡抒咬牙,“可能是长渊王。”
燕攸宁呼吸一停,“你?说长渊王?”
蔡抒点头,虽不情?愿但必须告诉她,“正是,长渊王霍西洲回来长安了?,这正是家主命我来接回娘子的?真?正原因。”
燕攸宁的?指尖已几乎陷入了?门缝之中,从木框上刨出了?道?道?血痕。
长渊王,霍西洲。
前世?,还需要数年,才能做到这个位置的?男人,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达成了?这一点。
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娘子放心,您只管点头,随在下回国公府。”尚无姻亲,长渊王也不能对国公府的?郡主动手蛮抢。
“圣旨在此,永宁郡主是我们长渊王妃,依照我们长云的?规矩,王妃理当跟随我们回王府!”李图南扬长了?破锣大嗓子,手举着圣旨走出。
在李图南的?身后,跟随有?上千的?精兵猛将,均为?长渊麾下,此刻的?紫云观已被?大军团围。李图南一发号,上千只脚一同跺在地上,每个人的?口中都?发出一声巨吼。吼声震天。
对此情?景蔡抒还在负隅顽抗:“娘子,不必惧怕他们人多势众,公理还在公府,娘子未出阁,算不得是长渊王妃。”
燕攸宁一手握住竹杖,朝向?门内的?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李图南。末了?,从那张过于白皙,甚至失去了?血色的?娇靥上,浮现出了?一丝恬淡的?微笑,她轻轻启唇,但却是对蔡抒说的?:“蔡先生?可能是领会错了?公府的?意思。”
蔡抒的?目光微微发直,转眼娘子又道?:“国公突然改变主意,要认回我接我回家,是因为?长渊王,现在的?我,重新又有?了?利用价值。”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然字字清晰,随着风传得几乎每个人都?能听到。
在竹风中裙踞微曳翩跹的?那个永宁郡主,是他们的?王妃,他们生?怕这女人不识好歹,然而她这一席话让他们骤然明白,王妃绝对是一个清醒而理智的?人。
只要王妃向?着王爷,不管她什么身份地位,过去如何,未来如何,他们都?对她心悦诚服。
李图南笑道?:“只怕正是这样。”
他看向?蔡抒:“你?们家的?管家,都?还没有?弄明白国公真?正的?意图,就?贸然得罪今日长渊军,我手底下这些将士们,怕是很?难答应!”
蔡抒咬牙,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但到了?这地步,蔡抒依然在坚持:“娘子,您是国公府的?娘子,岂可无名无分地跟着长渊军走?还请娘子您拿主意。”
“我可以自己选吗?”燕攸宁道?。
蔡抒心头突突,已基本猜到了?娘子会做的?抉择,强撑着道?:“可以。”
燕攸宁又转向?李图南所在的?方向?,“我可以选吗?”
李图南颔首:“当然可以。”
但燕攸宁却很?长时间?不再说话,山风瑟瑟,从谷中呼啸而至,竹叶粼粼,一时满天叶雨,如泼如洒。
漫长的?静穆之后,燕攸宁再度攥紧了?手里?的?竹杖,轻颤的?声音传到了?四下每一个角落:“霍西洲,在吗?”
因为?不肯定,她的?手在发抖。
黑漆漆的?世?界里?,只要没有?他的?声音,她就?无法确定他是否在。
“在。”
李图南身后,蓦然走出一道?身影,衣玄服朱纹,簪碧海玳瑁,身姿挺拔如剑。
长渊军齐刷刷地看向?那道?走出的?昂藏轩然的?身影,脸上的?惊喜之色无法掩藏。
燕攸宁的?竹杖一抖,从手中脱出,摔在了?地上,“啪”一声,接着,便沿台阶滚落,她已捞之不及。但燕攸宁并没有?去捞,她的?秀靥浮现浅笑,“嗯,我听到了?。”
“我不在乎长渊军,也不在乎夏国公府,”她的?眼睛没有?焦点,但说出的?话却坚定有?力,“霍西洲要我走,我才走。”
须臾片刻,一道?沉而缓的?脚步声落入了?她的?耳中,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掌粗粝,骨肉匀亭,暗暗贲着一股力量。
“我来了?,跟我走。”
于是燕攸宁将自己的?小手想也不想地放入他的?掌心,轻轻一滑,便被?他五指收拢,握入了?掌心,直至此刻,那种粗糙温暖的?真?实感才终于重新包围了?她。
霍西洲握住了?她的?小手,微用力,将她带下竹屋便要离去,但蔡抒骤然笑道?:“长渊王,就?算有?圣旨在手,我家娘子还不是长渊王妃,您如此便带她回去,只怕是于理不合吧。”
霍西洲的?神情?不动,只侧过面看了?眼燕攸宁,因为?这句话,她紧张地揪起了?细眉。
她只有?自己了?。
蔡抒占了?上风,举步迤迤然而下,停在了?霍西洲面前,抬臂搭住了?燕攸宁另一侧手臂臂弯,恭敬谦卑地说道?:“还请长渊王即刻松手。”
燕攸宁坚持摇头,身子往霍西洲身后跺,但却被?蔡抒拽住动不得,她也不知道?,她的?拒绝有?没有?被?霍西洲看到,小声地说了?句:
“我不回国公府。”
“听到了?么?”霍西洲淡然自若,“本王出身于长云,没有?入乡随俗的?打算,婚礼按照我们长云的?礼俗来办,王妃由本王带走了?,国公府的?人也当尊重王妃的?意愿,否则,没人能在本王面前做出强迫王妃的?事。”
话音未落,悬于霍西洲右侧腰间?的?长剑铿然出鞘一尺,剑身震颤,发出悠悠龙吟。
蔡抒瞳孔紧缩,但,他却不得不就?此放手。
霍西洲还剑入鞘,低声对燕攸宁道?:“走吧。”
燕攸宁听到了?他出剑的?声音,立刻便想到了?那条被?遗忘的?红色剑穗,“等等,我、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但霍西洲并不需要,他弯腰一把将自己的?王妃扛上了?肩,就?在燕攸宁吃惊的?娇呼与在场长渊军沸腾的?大笑中,快步到了?自己马下,随即右臂轻轻一送,将她送上了?马背。燕攸宁自己也是骑马的?好手,循着以往的?肌肉记忆,缓慢地分开双腿于马背上稳稳地坐好。
霍西洲在她身后,一足勾住马镫,提步而上。
山道?上,长渊王策马徐行,载着他的?王妃,领着他的?一千兵将,浩浩荡荡如蚁军过境退出了?后山竹林。
霍西洲的?马放得慢,抬手拂开最后一茎横斜的?疏枝,以免她碰到跟前人儿的?头发,却蓦然发觉,她在小心翼翼地抽着中指上的?红绳。老实说一直到现在,他对这个女人都?不可能不生?警惕,这是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警觉性,但,她现在看着笨拙无害,可怜巴巴,霍西洲做不到抛下她不理。
只见她因为?看不到,手僵硬地扯弄着红绳,好不容易扯开,他的?马平稳徐行,自向?前路,他便分出心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见她又缓慢而拙笨地将那条红绳子打成结系到了?食指上。
霍西洲哑然失笑。
“你?说要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燕攸宁感受到身后胸膛轻轻震动,一种酥麻贴着她的?背脊直窜上脑门。
她的?脸微微垂落,泛出一层匀净的?红晕:“是两年前我送你?的?,那条剑穗。”
霍西洲记忆里?没有?这段,但他的?头脑中却恍然掠过一道?影,那是一条挂在剑柄上的?大红色剑穗,在风里?不断招摇。
此刻他才恍然发现,原来,被?她系于指间?的?同心结,是用两根已经旧到了?包浆程度的?红绳栓成,他推测,这红绳就?是从那条剑穗上剪落的?,色泽已不再鲜红,而是变得晦暗,但想来她看不到。
霍西洲呼了?口气,双腿一打马腹,加快了?些速度,载她下山而去。
山脚潺潺流水边停着一驾华丽的?马车,车外四名美婢停于原地等待,她们的?模样、衣衫样式无不相同,待霍西洲策马而至,将燕攸宁送上马车,几名美婢便拥了?上来。
燕攸宁双目失明,也没有?竹杖在手,身子站不稳当,难免感到害怕,霍西洲一臂送她上车,便松开了?手,燕攸宁摇摇欲坠,幸而婢女们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在她们的?牵引下,燕攸宁坐入了?车中。但当她出声问?询他是否要进来的?时候,霍西洲却已转身而去。
燕攸宁自嘲地笑了?一下。
如今这样,是她咎由自取。前世?债,今生?偿。
他如今还肯来见她,接她回家,娶她为?妻,就?已经出乎她的?预料了?,只是心结难除,人心的?缝隙难以弥合。怕是,再也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当初了?吧。
婢女们捧出一身精美至极的?裙衫,对燕攸宁道?:“奴婢们为?王妃更衣。”
燕攸宁点头,像只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摆弄,让伸手便伸手,让探头便探头,四个婢女有?条不紊地为?她更换上一身更为?妥帖舒适的?轻盈华服,顺手,替她将原来简易的?马尾发盘了?盘,梳成大气端庄的?凌云髻,以绢花双钗固定,且为?点缀,花衬人娇,任是无情?也动人。
下青霞山,沿途不知过了?多久,燕攸宁不会计数时辰,只是当她感到疲倦、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突然停下来了?,一名唤抱琴的?婢女,幽幽道?:“王妃,到了?。”
燕攸宁还不大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王妃”,先前被?霍西洲唤作王妃的?羞怯也烟消云散了?,她沉静地点了?下头,“是没有?入长安城么?”
司棋回话:“王爷的?府邸在城郊。”
侍书道?:“这座山庄还没有?名字,说是等王妃来题字。”
蕴画最后补充:“婚礼前,王妃就?住在山庄西院,届时,长渊王会用花车出东门来迎接王妃的?。婚礼前王爷与王妃依照大周习俗,就?不必再见面。”
看来就?算依照长云的?规矩,也是一样。
燕攸宁倒并不在意风俗有?何不同,只是问?道?:“那何时能成婚?”
没有?想到这位准王妃看着静容淑雅,却是个再直接不过的?狠人,抱琴掩唇偷笑:“明日。”
明日……
燕攸宁吃了?一惊,随后脸颊也慢慢地晕了?胭脂红,像夏日枝头新熟的?粉莹莹的?蟠桃,娇滴滴的?,引人垂涎。
难怪昨日长渊王就?紧锣密鼓地命人操办府上的?布置了?,谁能忍住一直将这样的?美人放着,不娶回家呀!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人要结婚,都急吼吼的。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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