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的路依然泥泞难行,雨后,碧潭涨腻,毂纹圈生?,斜月亭外一枝柏木墨绿的叶抚过瓦檐,倾斜下一波又一波的水晶帘。
亭中,霍西洲倚柱而立,目视许愿池旁香客来来往往,池中蹲着?一只石雕玄武,托着?参天巨木,树梢红绸披拂,风中浮荡。
之前也曾经见她……在此处抛红绸,她心中还在记挂那个亡夫吗?
眉心蓦然胀痛,霍西洲伸手揉眉心,脑中不断有犹如吉光片羽的画面闪掣。画面里红烛喜筵、血色刀光,有素手玉碗琥珀酒,凤冠华裳烟罗帐。
“十年了,你可好??”
“你难道忘了这是什么日子么?今晚本是你我成婚的,我再不是你的女主人,今晚,我是你的妻。”
“夫妻在大婚的这一天都要同饮合卺酒。”
“你弄得我疼……”
以为?的共结连理,原来是早有蓄谋。
期待的山盟海誓,原来是谎言背叛。
最后的最后,一碗毒酒入腹,从红帐深处,闪过图穷匕见的寒光。
“既已?有毒酒,又何必多此一举,以此匕首杀我?”
他记得他问?。
“双重保障而已?。”
他也记得她冷硬地回。
之后,堂堂长渊王,将性?命交托于女子,在他的洞房之中毒发身亡。死后尸体被肢解,肉骨喂恶犬,该永不超生?。
每当他向她靠进一步,这些?画面便会在脑中一幕幕地划过,每一幕都让他腹内如绞,犹如西北战场上最尖锐的刀锋穿胸而过,剧痛难忍。
“王爷,我回来了。”
李图南出现在身边,霍西洲看向他,觉他此时的神色极为?复杂凝重。
李图南也困惑,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说道:“燕娘子的亡夫查到了。”
霍西洲揉了揉眉心,脱口而出:“是谁?”
李图南口快回:“是你。”
修长的搭在眼眸之间的指蓦然停顿,随即被缓慢地拿开,一张错愕的脸从五指之下抬起,霍西洲讶然道:“你在说疯话?”
他无比确认,在这个世界,没?有人有前世的记忆,而且那场婚礼,其实?也没?有举行完毕,就因为?阴谋而中断,其实?也不能?做数。
李图南不得不把自己?听来的这个故事费劲地对王爷解释,顺带用一种看渣男的鄙夷眼神偷摸瞟他:“是真的。燕娘子与王爷你在马场之时便相爱了。因为?身份有别,燕娘子才鼓励你从军,凭此获得军衔好?回来提亲娶她,谁知道,就在征讨南蛮时发生?了意外……”
这就是李图南听来的全部的故事了,大周知道的人很?多,只是有一些?细节尚待补充,譬如王爷与燕娘子那时候,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啧啧,想起来就令人热血沸腾呐。
原来是个苦守寒窑十八载,渣男乐不思归抛妻弃子的狗血泼天的好?故事。
“……”霍西洲薄唇动了动,神色难言,“我不记得。”
这辈子,莫非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与前世不同?
不可能?,他尝试过旁敲侧击地打听长云每个人的记忆,已?经发生?的情?节都与前世丝毫不差。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忽略了,在长安这边有一个变数。
变数存在的唯一可能?,就是燕攸宁!
霍西洲的眉再度为?之一跳:莫非,燕攸宁也如他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而且似乎,比他觉醒更早。被他丢失的这辈子前面十九年的记忆,已?经不如他所想。
“王爷……”李图南在唤他:“王爷?”
他试着?伸手在霍西洲面前挥了挥。
霍西洲凛然回神,“李图南。”
“你留在此处,我一人去后山。”
疑点太多了,他要去求证。霍西洲飞快地撂下李图南,直奔后山竹屋而去。
看来事情?不如他所想,燕攸宁在记忆复苏之后做出了改变,譬如,她应该早已?看清了东淄王李苌喜新厌旧的面目,这辈子并没?有嫁给李苌为?妃。他竟没?有去想这件事。
霍西洲的脚步轻快了没?多久,却?再次于山道上生?生?一停。
难道,她是因为?知晓上辈子他当上摄政司马,拥兵自立,所以迫不及待地巴结上来?
她从前是为?了什么而嫁给李苌?
这一点霍西洲很?清楚。
从前是什么样,现如今也就有可能?是什么样。
难道她真的会爱他么?
霍西洲哂然自嘲,再度加快了脚步。
……
燕攸宁感觉到霍西洲的脚步就在身边,甚至,还有他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喷洒下来,落在她的耳畔,拂弄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
于是她一下子醒过来,坐起身雀跃地唤了一声“洲郎”,整个身体就挂上了霍西洲的后颈。
霍西洲伸臂揽住她的纤腰,任由她贪恋无比又可怜无比地挂在自己?身上,微微笑道:“宁宁,怎么愈发黏我?”
“嗯……就要抱你。”燕攸宁坚持不肯下来,惹来男人频频地纵容发笑,像是拿她不知怎么办是好?。
“对了,宁宁,”霍西洲握住她的素手,看见她的手背之上有一块被火燎伤的痕迹,“怎么弄伤的?如此不小?心。”
燕攸宁听出男人话中的责怪与心疼,眉眼弯弯,抱他更紧,“没?事,在灶台上不小?心弄的……陈氏连夜跑了,没?有人给我做饭呀。”
霍西洲无比自责,脸上露出心痛的神情?:“日后便我来做。”
燕攸宁摇摇头,对他巧笑嫣然,葱根般的纤纤玉指点在他的额头,“你傻啦。你是我的幻觉呀,幻觉怎么帮我做饭?”
话音刚落,燕攸宁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洲郎?你去哪儿啦?洲郎!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无人回应,她慌慌张张地,抱起竹杖到处找她的“洲郎”,可是遍寻无获,急得哇哇大哭。
“洲郎!我再不那样说你了,你出来……好?不好??我再也不说了。”
竹屋纱窗外,一道身影静静地看着?,她在屋中与空气对话,时而高兴手舞足蹈,时而悲怆便如此刻,无措得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而她的一切,正是她口中不断唤着?的“洲郎”。
霍西洲的心疼得犹如一剑刺了个对穿。
如果李图南所言不虚,那么她所唤的人,应该就是两年前“死”在了征讨南蛮战场上的自己?。以为?燕攸宁得回身份高嫁东淄王,鲜花着?锦,风流得意,刻意不去关注长安的任何事。原来,事实?并不是如此。
是他愚昧至极。
停在竹屋外的身影还没?有动,便被一阵脚步声惊起,霍西洲心神凛然,闪身到了另一扇窗后。
来人是个女子,梳时下婢女流行的双丫髻,她轻轻推开竹门,朝里唤道:“娘子,奴婢云栽接您来了。”
不止这个名唤云栽的女婢,霍西洲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到停在坡下的八抬云轿,应是燕昇派来接燕攸宁回府的人。霍西洲记得很?清楚,夏国?公府嫡庶颠倒了十几年,燕攸宁才是正经嫡出。不过他却?不知,她是何时封了郡主。
燕攸宁安静了下来,“嘭”一声,她的身子撞上了身后的墙壁上,小?半篮的毒蘑菇打翻,七零八落地滚到她脚边,她跌一跤,坐倒回椅背上。像是没?有听到云栽的话,直到云栽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燕攸宁顺着?云栽的声音侧过耳朵,“爹不是说我不必再回去了吗?他改变了注意了么?”
云栽点头:“软轿在下面停好?了,娘子随奴婢回吧。”
燕攸宁反问?:“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云栽也不知道,只知是家主突然改变了主意。燕昇极重颜面,自然不可能?告诉她其中内情?,乃是因为?那个本该死了的卑贱马奴,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的长渊王。云栽只说是夫人对她颇为?想念,家长改了主意。
燕攸宁听罢更是不信,连连摆首:“夫人从未来过青霞山。说想我,怕是也有些?站不住脚。我不回,你们走吧,道我在这挺好?,不必为?我惦念。”
云栽继续劝:“娘子这又何必,绯衣已?经不在,娘子孤身在此,想来也无法好?好?地料理自己?。”
燕攸宁便有些?怒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晓,用不着?你们!”
云栽没?想到这么大好?的机会,这蠢女人居然不要,油盐不进,要身上拉她胳膊,强硬点将她带走,从不知哪里居然飞来了一枚石子,精准地撞在她的虎口上,剧痛之下,手臂差点儿废了,云栽惶恐地左右顾盼,均没?见到人,不禁吃惊。
绝对是有第三个人在这儿,不晓得是谁,云栽捂住发麻的手臂匆匆忙忙地转身,“娘子不肯,我回去禀报家主,看是否要家长与夫人亲自来接。”
燕攸宁不置一词,旋即有脚步声响起,她听得出,云栽人已?经远去。
她后退了半步舒了口气,脚不甚踩到了一枚石子,她蹙眉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这时,屋内又响起了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霍西洲停在桌前,与她隔了半丈远的距离,静穆凝视着?她。
“娘子。”他停顿了良久,仍然不知该拿何种面目来面对她,攥紧拳,任由一股熟悉的滚烫席卷过胸口,昔日的称呼在舌尖卷了一下,冲口而出。
燕攸宁坐倒在椅中,闻言,诧异地举目,尽管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听出了那个声音。
“洲郎?”接着?她立刻站了起来,“是你回来了吗?你不生?我气了吗?我保证我再也不说了!”
霍西洲又顿了顿,从喉间缓慢地溢出一个字,“嗯。”
“我回来了。”
他看到面前的女子,脸上迸绽出惊喜交集的光采,不顾一切地朝他奔来,竹杖被甩在脚边,霍西洲闭眸,等了片刻,一个柔软的娇躯投入怀中,严丝合缝地抱紧了自己?,有前世今生?都难遇的温柔。
燕攸宁在抱紧他的这一刻,手中抓住了霍西洲的锦衣。
衣料触手柔滑,经纬细腻,是上等的贡缎。
“洲郎,”她把脸倚在他胸口怀中,低低地道,“你回来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霍西洲一动不动,任由她抱,脸上的神色复杂莫名。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洲郎你饿了吗?我,我煮饭给你吃……”
霍西洲看到她手背上红得扎眼的燎伤,目光仿佛被峨眉刺一刺,几乎扎出血来,忙摇头:“蘑菇吗?我不爱吃。”
一面拒绝着?一面心想,李图南那厮要是还有点眼力见,也该知道拎点吃食过来。
燕攸宁笑道:“可是洲郎,你以前最爱吃我做的东西啦,就算很?生?气很?生?气,气我不来马场找你,都会乖乖吃完呢。”
霍西洲简直不知她口中说的人是谁。
那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有这么憨么?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说这不是宁宁的洲郎,是前世的霍西洲。前世的洲洲不可能无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