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昇一直以为,那个携军十?万来京受封长渊王的霍西洲,与自己两年前死在南蛮战场上的马奴不过是重名。
但当他在金殿上见到长渊王真容时却吓得不轻,惊得脸孔煞白,差点儿魂不附体。
怎回事?
姓霍的马奴,今日的长渊王?
不单他,所有认识霍西洲的人,包括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都在同一瞬间眼睑上扬,不可避免地露出惊愕之色。
两载不见,霍西洲今非昔比,一身皮囊褪尽了少年人的最后一丝青涩锐气,骨架稍有抽长,身材更显伟岸,面孔的线条更加流畅,更显坚毅凌厉,不须佩剑,他整个人便似一柄已出鞘的神兵利刃。
这位长渊王的经历无人不晓,两年前异军突起,结合长云余孽,抵御胡族入侵,战则必胜,军中之人拥其为军神。他自立门户,定名“长渊”,广纳英才入麾下,于连续不断的征讨中军队规模越来越大,占长云为据点,更夺下了走廊地区,气势如虹。
数月前,胡族南下猛攻大周北境城池,边境不敌,将要失防,周人都以为无望,即将失去三座城池时,一支军队犹如天降,击退了胡人,保全了大周的城池。
长渊军再一次扩张,已经达到了大周无法忽视的规模。
周臣两股战战,以为长渊军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可保西北边境安宁,用得不好,则是祸国之众。
天子踌躇之后决意,招安长渊王。
在瞥见长渊王霍西洲的名字时,天子更是吃惊,暗忖道:难道两年前霍西洲其实并没有死?
他既吃惊又愤怒,当下找来林侯问话,这是怎么一回事,林侯坚持说不知道,爱卿劳苦功高,天子审问不出,却不可能真的撬开他的嘴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至此刻,于金殿之上见到霍西洲的真容,天子这才发觉,原来,两年前的那句尸骨竟真是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这出计谋绝不是霍西洲本意,定是有人觊觎霍西洲功高,暗下杀手,置他于死,接着又以假尸骸瞒天过海,连燕攸宁最后都相信了。
而现在,霍西洲安然无恙地站在文武百官的面前。
“霍西洲?居然是你。”百官不敢质问,天子先开口。
接着才有人发出质疑的声音,燕昇隐藏在人堆之中,不做那出头之人,暗暗抿唇,阴沉地反思,还好当年十万大山之中自己的人还没来得及朝他动手,否则今日霍西洲定然回来向自己寻仇。
这死马奴两年不见不知从何?处沾染这一身威煞之势,连金殿宝顶都要教他煞气冲破了。同为武将,燕昇感觉到,霍西洲这人是自己平时所未见的可怕。这群文官不怕死地吐唾沫星,他可绝不能掺和。
如此一想,燕昇很?快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与霍西洲立下誓言现今以未亡人自居的燕攸宁。
阿胭必须要从青霞山上接回来了,他想。
“陛下,”霍西洲一道声音,穿刺人们的鼓膜,传到了这殿中任意的角落,随着他声音一振,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霍西洲的身影在一片哗然之中孤孑而立,犹如青松,“霍西洲受朝廷招安,有三个要求。如陛下应许,则长渊归顺,誓死捍卫大周天子?。”
这句话也?同样地传到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耳中。
但从没有人见过,有如此受降招安之人,天子已嘉恩赏,居然还不识好歹,要另外提出三个要求。
而天子竟也?不怒,反问道:“说来听听。”
霍西洲的脸色丝毫不变:“霍西洲不入朝堂,不参与国事,无事不早朝。”
天子道:“允。”
百官心中也觉得此事可允,反正他霍西洲一介乡野村夫,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不打仗的时候,谁愿意与一个马奴出身的人同列一堂?
霍西洲双手负后,“长渊军为我私军,留驻长云生息,不可编入朝廷军。战时有调则动,无战不动。”
此言一出百官当即哗然,何?意?
既然接受了招安,那长渊军自然就该是朝廷军,如不是看中了长渊军十?万之众,谁又要与匹夫马奴为伍?
天子也?陷入了迟疑:“你好大的胆。”
霍西洲瞥目左右,林侯与燕昇均在官员中,燕昇犹如见鬼吓得不轻,林侯则避开了他的视线。霍西洲坦然道:“长渊于战乱中应时而生,为西北百姓的屏障,难道陛下不需要一柄抵御胡族,征讨西夷的剑么?”
他有底气亦有资格说这句话。
长渊军对阵胡兵十战而十?胜,朝廷军队守疆之战则十?有九败,足可证明朝廷军的无能。天子应该考虑清楚,如果将长渊军划入朝廷统辖,会?否彻底同化,今后,天子再失利剑。
如果天子不答应他的第二个要求,那便没有得谈,他出长安以后将不再回顾。
而天子此刻考虑的是,其实霍西洲的要求暂且不是不能应许,他手中尚且还有一个筹码,永宁郡主。这会?是最好用的一张底牌。
“好,朕可以答应你!”
朝臣霍然色变,“陛下!”这种要求怎可轻易应许,一旦长渊军继续壮大,这岂非养虎为患么?
霍西洲偏薄的唇微微上扬,“多谢陛下。”
他已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散朝后,便不再回顾,及至宫门,取回佩剑于腰间,阔步朝外走出,至自己马前。
身后蓦地有人唤住自己:“王爷留步!”
霍西洲转身,只见是满脸横肉褶子缝里都堆着笑?容的左仆射追了出来,一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贺喜王爷,实不相瞒,几年前我?心中便看好王爷宏图远志必有一展,如今可不就是!那夏国公曾与我?作赌,还是输我?手里了哈哈,王爷骁勇善战,用兵如有神助,实在教人钦佩不已,钦佩不已啊。”
霍西洲看了一眼被搭上一只恶手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其掸开,“左仆射有事不妨名言。”
“无事,”左仆射含笑说道,“想请王爷得空赏光,到寒舍山庄一坐,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霍西洲回以漠然:“听说左仆射府上有犬笼,豢养数十恶犬。”
不待左仆射回话,只脸色稍变得有些发青之际,霍西洲眼尾微弯,泄露了一丝轻蔑叽嘲。
“本王厌恶狗辈。”
“……”
这话一语双关,就是明晃晃打左仆射的脸了,姓霍的草莽出身居然如此不识抬举,左仆射大感懊火,只是碍于身份发作不得,碰巧不知怎的,下人今日将他的那条爱犬牵了出来,大抵是感到主人有了危险,始终在扯长了脖颈狺狺狂吠。
左仆射被霍西洲一把推开,让出道为霍西洲上马,也?就在这时,那条恶狗冲破了下人手中铁链的桎梏,嗷叫着冲将出来,朝着霍西洲的胸脯扑过去。
霍西洲一只左足尚未勾入马镫,余光瞟过那头黑毛恶狗,腰间的长剑出鞘,左仆射只觉得面前寒芒陡显,瞬间,一股热血喷在了脸上。
一睁眼,他的心腹爱犬已经倒地不起,血流一地,无力地哀叫了两声,彻底不动了。
“……”左仆射眼底满是震惊与心疼,忍着火,用衣袖抹脸擦去血迹,“长渊王,我?的狗见我?亲近,你却拔剑杀它,这何?意?”
“它欲冲撞于我。”霍西洲翻身跃上马背,冰凉的长剑上抹了一缕勿自下滴的黑狗血,神色冷漠阴鸷,“霍某乃武将,杀业重,无惧恶狗,若今日在此的是其他尚书御史,焉能不为此兢惧?豢养狗者应当系绳,此为公理,我?杀狗,是为后来之人,左仆射还有不满么?”
方才见他一剑割喉,左仆射惊吓得面孔发青,也?不敢再说半句不是,硬生生吞了这口气,那这哑巴亏嚼了下去。
“多谢王爷教训。”
霍西洲执缰,夹紧马腹,与诸位副将疾行而去。
烟尘漫卷,泼了左仆射一头一脸。
霍西洲于长安没有自己的官邸,暂居于城郊一处御赐山庄。
一群行军打仗的大老粗也?是来了长安之后,方知晓长安城的贵人原来个个穿金戴银,面白如敷粉,相比之下自己等人灰头土脸,便犹如黑面瘟神。因此回了山庄之后,人人洗澡,达成了共识之后,由孙倬带头,摆了十?七八只大水桶在庭院里,每人一只木瓢舀水就往赤红的皮肤上冲。
冲着洗着没两下,一个人的洗澡水泼到了另一个头上,彼此咽不下这口气,最后竟互相泼洒了起来。
一时水珠四溅,庭院俱已被打湿,光裸上身的一群男人哈哈大笑,你来我往,清净了多年的山庄顿时热闹非凡。
李图南从房檐下走过,看到孙倬的裤子已经掉到了腿弯露出光溜溜两团大屁股时,无可奈何?地一叹,捧着伤药进了书房。
“王爷,你不管管孙倬他们?大庭广众的,这太不像话了。”
霍西洲已经为自己上完了药,取了一件薄寝衣套在了身上,衣料薄到几乎透明,隐约透出衣中块垒分明结实贲张的肌肉。
李图南咳了一声,笑?道:“我?看咱们王府缺个女主人。”
有了女主人,这群不害臊的狗东西自然就知道收敛了。
霍西洲更衣的动作停了停,沉声道:“不需要。”
“其实我?看夏国公的永宁郡主就很好,花容月貌的,与王爷绝对是郎才女貌,可惜就是瞎了双眼。”李图南遗憾万分。
霍西洲口吻冷漠:“你不是说她有夫婿了么?”说完为自己套上了外裳,以皮革腰封扣住。锦衣劲装,威严华美,更衬身姿挺拔,容貌俊美。
李图南尴尬地咳了一声,“是,不过这位燕娘子?的红绳系在中指上。”
依照大周的风俗,男女婚配以后,可以在食指上系上红色同心结,代表余生不再有其他。
只有死了夫婿的妇人,会?将同心结绑在中指上,以表怀念。
“……”
李图南压根没发觉王爷的不对劲儿,只一想到燕娘子?那副得天独厚的好姿容便可惜:“夏国公定是脑子?不好才放着女儿不要。可怜永宁郡主才十?七岁,就成了遗孀,她那个男人死得也?好狠心!”
“……”
李图南一抬起眼,只见霍西洲已朝外而去,他喊了一声:“王爷?去哪儿?”
“紫云观。”
霍西洲扔下一句,身影霎时消失在了屋外。快得李图南以百步射雁的眼力都没捕捉到一片衣角。
李图南是越来越不明白王爷了,但是没办法,谁让这是项氏后人长渊之主呢?李图南只得叹口气跟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给洲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