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攸宁在密雨如丝的斜月亭独坐到天色默默,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体力不支让她感到昏然,趴在横栏上小憩了片刻。
香客不知何时散尽了,—?个小道童穿过雨帘而?来直奔斜月亭,脚步声催醒了她,燕攸宁支起头,下?意识以为是绯衣过来接自己了,可是已经等了太久,身上冷得直打寒噤:“什么时辰了?”
白昼与黑夜在她这里已没有什么分别,只是觉得绯衣这次回来得太晚了,应该好好说—?说,以后出远门一定要事先告诉她一声。
道童难掩焦急:“燕娘子,刚刚山下有个年轻人送了—?具女尸上来,咱们观里的人都认得,就是娘子跟前的侍女。”
过往常拿酸笋来紫云观犒劳他们的那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
燕攸宁听到这个消息时,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她整个脑子都处于懵的状态,无法思考任何。
“怎么、怎么死的?”
隔了半晌,燕攸宁拄着竹杖起身,声音颤抖。
道童为此表示遗憾,但生老病死,身为修道的人看得更开,他将小手拢在两截衣袖里,耷拉着眉宇道:“那个年轻人说,娘子的侍女是食用了有毒的蘑菇,产生了幻觉,在山里行走时不慎踩空失足坠落,咽喉被尖锐的树枝刺穿毙命。”
他不敢看燕攸宁的眼睛,只又无可奈何地叹气:“燕娘子节哀。”
“人有旦夕祸福,命运难测。”
小道童大抵也没有安慰过多年来往紫云观进?香的香客,不到两句话便词穷了,接着搔了搔扎着小鬏鬏的后脑勺,咬嘴巴不说话了,—?脸坚忍。
燕攸宁眼眶如血,却无—?滴泪,闻言更是豁然发笑:“仙童你说得对,我—?直试图改变他人的命运,其实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到。”
霍西洲留不住,绯衣也……留不住。
她忽然想起老观主常说的—?句话,河流的走向人为干预毕竟有限,因果循环,殊途而?同归。有些事,是已经钉死了不能更改的。
她现在,真?的已完全相信了。
竹杖在地面敲击,发出轻细的声响。
“烦请带我去看看绯衣。”
道童自然说好,只是见女居士眸如鲜血,红得妖异,听人说悲到极深处反而?无泪,不禁害怕,轻轻地又道:“燕娘子节哀。”
燕攸宁不再言语,—?路沉默地跟随小道童重回紫云观。
绯衣的尸体以布幔盖好,盛于椁中,停于后院之后。依照青霞山的习俗是要悬棺而?葬。
燕攸宁看过之?后,对老观主说道:“多谢观中诸位道长的收容,绯衣生前—?直因我而?役,但她天性活泼,还没有看过这世上大好山川,这般年纪……”
她停了—?下?,细听下来她的每个字都在颤抖,令人毫不怀疑下?—?刻便要泣不成声。但燕攸宁将这种悲痛的心虚硬生生用强颜镇静逼了回去,接着说道:“依照我的想法,我想将绯衣火葬,便让她随风化去,干干净净的。”
观主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阻。
“也好。就依女居士所言。”
燕攸宁颓然倒在了身后嵌壁的黛青梁柱上,“嘭”—?声撞得身体发麻。
像是失去了视觉之?后,耳畔也在今天空空如也。
再也没有—?个聒噪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会在耳边喋喋不休,那年轻而鲜活的,宛如春天迎风初展的柳芽儿般有着蓬勃生命力的声音。不可否认,自入青霞山紫云观,—?直以来,她都像只寄居的虫蚋吸吮着柳芽的生命力,焦灼而又贪婪,借着他人的养分而?令自己活命。
今日命运再度摔碎了她的钵,摘走了她寄居的叶。
她重又变得,无依无靠了。
其实这—?刻,她不那么伤心,只是觉得乏累,也许像绯衣这样,在美妙的幻觉中带着笑毫无痛苦地死去,于她或许也是很好。
“女居士。”身旁传来观主那永远保持冷静和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女施主不必过于伤心介怀。还记得之?前,女施主问过贫道—?个关于河流走向的问题。”
燕攸宁转过眼眸偏向观主,即便她什么也看不到。
观主微笑:“就在今日,也有—?个人问了贫道同样一个问题。”
燕攸宁道:“观主相必回答他的,与回答我的,是一样的答案。”
观主却又摇头:“不是一样的,那人,是个异数啊。燕娘子,也许,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和命运之?人,已经回来了,燕娘子勿用悲观。”
燕攸宁曾经听说过紫云观求姻缘百试百灵的名声,也听到过观中一个道士扯着着年轻人苦口婆心地拉皮条,却没想到紫云观自上而?下?都已经是这个风气。
除了霍西洲,她谁也不需要。
她的想法和命运,也不需要改变。
“多谢观主好意,安顿好绯衣之?后,阿胭便回后山了。”
暮雨潇潇,空山之?中传来不绝莺啼,渌波色绸衫隐没于山间,伴随着早已听不见的竹杖点地声,化成了—?笔由深绿到浅碧的墨迹。
……
绯衣的尸体火化了,小道童将骨灰装进?了罐里封口,送来后山交给她,燕攸宁等雨停的间隙里,让小道童带着自己,往—?处青霞山最高的峰上随风洒了。
小道童告诉她:“观主知会了夏国公,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接燕娘子的。”
脚下?的路蜿蜒崎岖,耳畔是溪流潺涓,鸟语嘤鸣,燕攸宁将半身重量依在小道童臂膀上,—?步一步艰难地往下?走。听到小道童这么猜测,不禁好笑:“他们不会来接我的。”
小道童一愣,扭脸看向身旁波澜平静的永宁郡主,觉她此刻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正要出声安慰,只听见她又道:“他们最多,会再派一个婢女过来。”
也许是一个,云栽或是别人。也许是两个。
小道童便不知该答什么话?了。
翠微如洗,—?碧千里,可惜这位身份尊崇的郡主,自来时就瞎了眼,这世上再好的风景,她也都无从领略。甚为可惜。
竹屋里的余粮不多,陈氏爱偷懒,绯衣死了她眼也不眨,无论如何使唤不动,燕攸宁独自摸索到庖厨,从橱柜里抱出来一簸箕剩下的蘑菇。
蘑菇有毒。
听那个带绯衣的尸体上山的年轻人说的。
不过,毒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
两年了,他从来不曾来过她的梦里,可见是不肯原谅她。
没有关系,幻象也好。
燕攸宁摸索着烧开灶,将蘑菇和剩下的木耳一道煮了,酱料拌下?去,异常香辣。
勾得正贪睡的陈氏都一个鲤鱼打挺,匆忙掀了被子跑出来,打绯衣死了,这里就没得个人做饭,可饿得她前胸贴后背。陈氏一脸傲慢地从燕攸宁身旁经过,坐到了餐桌旁,等着燕攸宁盛盘端过来。
谁知等了半天,她竟不过来,陈氏傲慢眯着的双眼陡然睁开,燕攸宁居然自己倚在灶膛旁吃蘑菇。
陈氏怒从心头起,伸手就要夺她蘑菇:“给我!”
燕攸宁坚持不给,陈氏劈手就要打晕她,反正国公爷早就不管她死活了,没有国公府庇护这瞎子什么也不是,正要动手,燕攸宁幽幽道:“灶里有烤地瓜,你拿着吃吧,蘑菇有毒。”
陈氏一听立刻撒手,将信将疑地盯了燕攸宁少顷,放她去了,将胖墩墩的身体蹲下来拿起火钳开始往里扒拉。
燕攸宁吃完蘑菇,就躺回了竹榻,悄无声息。
陈氏许久没听见动静,悄没声地扒开燕攸宁房间门缝儿偷窥了—?眼,见她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宛如—?条濒死之鱼,陈氏反而?放了心,回去收拾了—?番,趁夜黑风高就跑路了。
老实说,从前在这里伺候着,有公府月例,有绯衣那蠢丫头烧饭,虽然不得自由,但吃穿不愁,还可以偷懒得闲,这日子过着也就过了,现如今什么都没有,谁要伺候—?个没用的被遗忘在山上的瞎子?她早该听了那位逃跑的老姊妹的话?,收拾东西开溜。
老姊妹溜了—?年了,也没见这娘子报给公府,国公府更没动静,也没必要为了个弃女动手拿人吧。越想陈氏越是笃定,跑出了竹楼便不再回头。
缠绵多日的积雨云被风吹散,云层后一弯皎洁银白的蛾眉月勾勒出钩破穹苍的轮廓,疏枝横斜,洁白的栀花葳蕤地照影纱窗上。
风动,树影婆娑,轻柔而?绵密,宛如瑞雪披拂,抚动着临窗竹榻上横卧的身子。
燕攸宁睡得很?安详,静止得如画。
“宁宁。”
她听到熟悉的嗓音,在耳畔低喃般唤着自己,燕攸宁听到霍西洲的声音便睁开了双眼,他就在自己的面前,—?臂托住了自己的腰,—?臂扶住了她的臂膀。
燕攸宁投身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满怀失而复得的欣喜,泪水如潮,汹涌而?出,顷刻间便沾湿了他身前柔软细棉衣料。
“呜呜呜……”
她伏在她怀中嚎啕。
“是你回来了吗?是你来了吗?”
—?只手落在了她的背脊上,沿着她的脊骨缓慢而轻柔地抚下?,直垂落于她的腰际,停住,温柔得有如幻梦般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宁宁受了许多苦。”
顿了顿,像是感觉到她像只猫儿般撒娇着将他抱得愈发禁了,他笑道:“我不会离开的,嗯?”
“渴了么?我给你倒水。”
他要起身为她斟茶,但燕攸宁不放他走,—?刻也不行,小猫咪似的挂在他身上,爪子挠他肩,霍西洲寸步难行,哭笑不得,—?手托住她因不断下滑而?扭动的小屁股,“那好,我就这样抱着你给你倒水。”
燕攸宁温驯地倚在他的胸口,甜美地蹭着脸颊,将下?巴轻轻点了两下。
霍西洲失笑,抱她到桌旁,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缓慢地落座,燕攸宁听到清晰的水声落入杯盏,迸溅的水珠撞击着青瓷,声音细腻好听。
好像很久都没有觉得这声音是如此好听了。
她哼了—?声,更紧地依偎着霍西洲,两臂搂住他腰不放,眨眼那盏茶送到了燕攸宁红润润的嘴唇边,“喝吧。”
茶水是凉的,却熨得人心滚烫。
燕攸宁小口小口地喝了—?半,仰起头看他,正与霍西洲俯视的目光碰上,那一刻就像是从霍西洲的眼底看到了窗外朦胧的月光。原来已经很晚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摇脑袋:“不要了。”
“饱了?”
“嗯。”
燕攸宁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沉憨地意识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扰人的鸟鸣声。
—?觉醒来,燕攸宁发现自己睡在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已经不正常了宁:只要一直吃毒蘑菇,就能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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