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 62 章

绯衣被粗鲁的大汉释放,急忙提裙挎篮奔了过来,欲查看燕攸宁的伤势,艰难娘子指骨发颤地艰难握着竹杖,无力地倒在树下,衣衫破损,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娘子,你受伤了吗?”

绯衣将燕攸宁搀扶起,上上下下地观摩着,看她可有受伤。

除了口腔内部破损,其余一概无虞,绯衣这才?稍安不躁了,但还是隐隐带着哭腔说?道:“娘子,我们一定把这件事?告诉家主,凭什么东淄王就可以这么欺人!”

燕攸宁顿了顿,唇瓣绽开一缕浅淡的微笑:“不用,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

绯衣急得?要命,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再一次被燕攸宁轻笑着打?断。

“难道我的境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幽幽的,仿若一片轻薄的秋叶浮于水上。

绯衣像被什么击中了,倏然失语。

娘子,是国公府的娘子,陛下封的永宁郡主。

原本,她风光无限。

原本,她不必受这份委屈。

可是老天不开眼,夺走?了霍郎君的生命,从那以后,娘子活得?就像一块槁木,再也没了生气。

国公府每月都会派人送药过来,可是,那些药没有用,根本治不了娘子的病,她的眼睛情况也极是糟糕,怕是会永久失明了。

可是对于这一切,娘子自己都不急着治好?。

娘子,根本像是已?经放弃了自己。

“绯衣,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燕攸宁轻声道。

在她的的脸颊右侧,还挂着一坨已?经不甚分明的五指红印,衬在白皙若瓷的肌肤上,尤为显眼。绯衣满含怨愤地盯着燕攸宁右脸上的伤,看了几眼,听话地去搀扶燕攸宁的臂膀。

山中岁月长,一年到头仿佛只有寒暑两?季,转眼秋去春来,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燕攸宁的红绸子从来没有挂上过紫云观主殿前的那棵倚壑参天的许愿树。

听绯衣说?,那棵老树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许愿带。

不过就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否真的灵验。

观主见?她心诚,日?复一日?地在此尝试,终于,他?告诉她:“凡人求神?问道,多是,图一心安罢了。难道这一年多来,女居士还不能心安?”

燕攸宁虽看不见?,听声音,觉得?观主是个有大智慧的慈善之人,她朝观主行了一礼,低声道:“让观主见?笑,我也只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罢了。”

观主手中拂尘缓慢一摇,和颜悦色地说?道:“女居士,万事?自有造化,不是你的强求不得?。女居士的福气,还在后头。”

握住竹杖的燕攸宁自嘲地勾了下嘴唇,缓慢颔首,“我还有什么福气呢?多谢观主吉言开解。”

老观主笑而不语,不愿再言其他?,目送燕攸宁离去。

回后山,燕攸宁在竹屋中坐了下来。

一晃眼,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山中不知岁月,倒也令人抛下了心头许多悒悒不乐之事?,接过绯衣倒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屋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燕攸宁缓慢地抬起头。

程芳菱已?经步上了竹楼,身后跟着两?个婢妇,都拎着大包的东西,程芳菱说?,这些全都是为燕攸宁置办的。

除了衣物首饰以外,还有如折扇、花盆等物,再就是一些药材。

程芳菱一眼就发现燕攸宁的右边脸颊上多了一条长约三?寸的血口,虽伤痕不深,却依然触目惊心。而且血痕结了痂,看上去受这伤还没有几天。

“燕姊姊,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不治?是不是没有药膏,我这里存了许多,你拿着擦一擦。”

燕攸宁摇头说?不是,“药不缺,只是不太想?治。”

“为什么?”程芳菱不解,哪有女孩子,会不在意自己的脸蛋的?

燕攸宁摸到架在桌边静置的竹杖,紧握着,道:“我自己都瞎了,看不见?自己的脸了,毁容与否也没那么重要。”

一张脸长得?好?看,倒是吸引了李苌那样的登徒子,对现在的她而言没什么用处。

程芳菱不敢苟同:“可是,我们会看见?呀,看见?,就会担心,会遗憾的。燕姊姊是大美?人,白白地,毁去容貌,多可惜!”

燕攸宁失笑:“你说?的倒也是。”

“我听人说?,瞎子走?路,手里尚且要挑一盏灯,不为了探路,只为了让他?人方便,免撞到自己。我这个瞎子,容貌就算毁了,我自己看不见?,别?人却是能看见?的,别?人看见?我的丑脸,心情自然不好?了,那也是我的过失。”

她仰起脸蛋,对绯衣笑道:“好?吧,绯衣,一会你给我擦。”

程芳菱起身告辞,左右为她撑伞,也是听到雨伞被打?起的声音,燕攸宁侧耳,“外边下雨了吗?”

程芳菱转眸:“是,正下着小雨,山间路滑,燕姊姊今日?轻易不要出门。”

两?位打?伞的,小心翼翼拥着程芳菱踏出竹屋。

细雨濛濛,打?落伞面,不发出丝毫的清音。但随着竹门拉开,山风曼卷,还是有那么一两?缕雨丝,随风潜入,拍湿了自己的面颊鬓发。

这时?候燕攸宁才?有所觉,原来,真的下雨了。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照理说?下一会也该停了,可却丝毫没有停雨的迹象。

她虽看不见?,但对这里的草木已?都比较熟悉,凭想?象构建了一组雨中画面,想?来空山挂雨,泠泠如玉,场景是极为美?妙的。

“娘子,”绯衣这时?突然提出,“您饿了吧,我看世子妃送来的有一只芦花鸡,不然,我拿它炖了蘑菇?正好?给娘子补补身体。”

两?年,相依为命,燕攸宁对绯衣颇为依赖,吃食上只要绯衣肯,她从不挑剔,自然点头,“好?啊。”

绯衣拎着竹篮去了庖厨。

濛濛山雨散了暑热,不远处似乎有电光隐隐闪掣,燕攸宁虽看不见?,但眼睛对光有几分敏感。就在电闪之后,一道轰隆的雷鸣接踵而至。

燕攸宁握着竹杖,停在原地不动?,不知为何,右眼皮一直跳动?不停。

这是……不祥的征兆。

绯衣炖的蘑菇鸡汤不知为何味道比以往有些不同,燕攸宁觉得?那蘑菇不入味,吃得?很少,饱饭后,绯衣照常挎上了竹篮和锄头,出门去挖笋,准备明日?要用的食材。

青霞山的笋鲜嫩可口,若用燕攸宁特制的酱料拌上,更是酸辣爽脆,风味不俗。她常常给观中的人,上到观主,下到扫地剥豆的小道童,都送去一些,观中人也都赞不绝口。

“绯衣!”

绯衣停在门边,看着不知为何,脸色显得?张皇的娘子。

燕攸宁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心底很是不安:“不然,你今日?还是不要去了,下着雨,山里路滑,而且在打?雷……”

绯衣活泼一笑,她笑的时?候,天生的细长黛眉会朝左旁挑去,眨了几下眼睛,道:“娘子,你放心,现在雷电已?经停啦,我就在近处挖几根笋,很快回来的!”

不等燕攸宁再开口挽留,她人已?经一阵穿堂风儿似的刮出了竹楼,朝烟雨朦胧里隐没而去了。

紧接着,一股山地狂风刮出来,犹如咆哮,将本已?经起身的燕攸宁一把推回了原处。

握住竹杖的手虎口在发麻,禁受不住那风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燕攸宁勉力直起身去关窗,也就在这时?,她的脑中,突然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宛若叹息般的声音:“宁宁。”

燕攸宁浑身一震,仿若灵魂出窍了一般,不知道那个声音从何处而来,她茫然地抱着竹杖四处寻觅:“洲郎?洲郎!”

“是你吗?是你在叫我?你终于……终于肯回来了吗?”

我在观中求了五百多天,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吗?

她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来的,惶急而无措地排过一扇扇紧闭的窗,满屋走?遍,都没有问到。

正当她气馁之际,瘫坐下来,却忽然再度听到了那道熟悉的,磁沉的,宛若修长的手指摩挲过丝绸般的声音:“宁宁,我在这儿,我回来了。”

“洲郎!”

燕攸宁握住竹杖,眼前仿佛有白光闪过,照亮了一切迷茫。

她起身朝着那道雪白的光追逐而去,那声音似乎愈来愈近,轻飘飘的,就落在耳畔。

“宁宁,过来。我在这里,伸手就能碰到。”

燕攸宁满怀欢喜,直到奔出竹屋,被脚下枯枝绊倒,“啊”一声,重重摔入了脏污泥泞之中,手杖也瞬间不翼而飞。

“宁宁,想?我么?过来。”

那道声音,不断地回响着,梦魇一般,咒术一般,令人饮鸩止渴不能自已?。

燕攸宁再顾不得?自己此刻身在泥里,艰难地爬向白光和声音的所在之地。

素洁的衣衫上布满污泥,昔日?白腻的脸蛋肌肤,也抹上了无数泥点子,膝头那层薄薄的绸料裤被水浸湿,湿冷冷地贴着皮肤,可她感受不到。她挣扎了又爬起,走?不了两?步,再次因为脚底下凹凸不平的山路滑倒。

“啊——”

从竹屋空地上下去,有一道长长的斜坡,燕攸宁神?魂失常的情况下已?经忘了,脚下一空,身体便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坡下,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脸也划破了,污泥敷在伤口上,激起刺麻的痛感。

可是那道声音,还是不远不近,响在自己的耳畔:“宁宁,我在这里,我想?你,你可想?我?”

想?啊。

很想?很想?。

燕攸宁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她用力地拍打?身下的水洼,嚎啕大哭起来。

“洲郎,你在哪,我找不到你……告诉我你在哪……”

天地无言,唯有密雨簌簌,嘈杂而纷繁地落在自己的耳侧。

她忽然停止了拍打?水涡,一瞬间,恍惚也清醒。

她开始想?起来,霍西洲,早在两?年前那场征讨南蛮的战役里,就已?经牺牲了。

她恨自己如此软弱,从他?不在了以后,就像游魂野鬼一样再也无法站起来。她恨自己从前不知珍惜,贪恋权位,逼迫他?过早地参军。更恨,玄蛇教覆灭以后,南蛮投诚,连手刃仇敌的机会也没有。

原来是幻觉,是一场梦。

燕攸宁失魂落魄,脸埋在稀泥中,痛哭不止。

陈氏这时?早已?歇下,无论她如何唤,都没有人出来。

燕攸宁哭到全身的力气在逐渐地流失,知道若再不凭借自己爬起来,将不会有人来帮助自己,现在,无依无靠的境地里,她只有自己。

燕攸宁咬紧银牙,发了狠,撑地起身,可是双臂已?然磕伤,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不得?已?无力地再一次跌倒。

一次次地爬起来,又一次次地摔回泥泞。

全身的力量几乎被抽干,再也不能站起,遑论去追逐那道让她魂魄颠倒的幻影。泪水从眼眶中如潮水涌出,冲刷着脸上顽固黏合的脏污,洗出两?道白雪般明澈剔透的泪痕。

最后一次,燕攸宁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可是脑中却是天旋地转,面前交织的幻光不断地闪过,仿佛有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立在遥远的那座山头。

他?的身姿笔挺,若崖岸青松,巉然岩礁,岿然已?千年,手中的剑锋拂下三?尺雪芒,剑刃上血迹犹在。

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要朝着那道身影追逐而去,可看不见?脚下,再度被风雨雷电劈落的残枝绊倒,身体朝前趔趄出去。

这一次,她跌入了一个像梦一样温暖而结实,仿佛裹着甜蜜的琼浆般的怀抱。

意识模糊了下去。

只记得?自己恍惚好?像用双臂攀住了他?的脖颈,往上,是被雨水淋湿的皮肤,带着火一般的烫意。

双臂无力地垂落,折腾了这么久,燕攸宁沉沉地晕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这种现象,可能叫做——蘑菇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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