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昇在明?锦堂等了半天,终于?等到燕攸宁缓缓而来,她的?脚步比以往更迟滞了许多,脸色苍白如雪,而且也在观摩着自己的?脸色。
眸光有些微躲闪,在瞥见毫不掩饰的?欣喜与庆幸之后,她的?脚步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绊索阻隔了一下,一个趔趄,几乎摔到门上。
蔡抒伸臂要?扶他,但被她再度挥开。
燕昇开头就向燕攸宁报告了这个好消息:“马奴生来草莽,虽逞得一时英雄,然终究不过草莽,逃不脱马革裹尸的?下场,阿胭,此为天意,尽人事,便信命吧。他没有那个福分。”
挨着门,燕攸宁的?手足冰冷,唇瓣直打哆嗦,从方才,一直到现在,燕攸宁都没有相信他竟会这么轻易地?就撒手人寰。可是不知?为何,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感到天旋地?转。
心跳剧烈得,就像是重锤敲着一面?鼓,一声比一声急切。
她支起?苍白的?脸,慢吞吞地?望向燕昇,这个此刻已经吝惜去藏匿脸上得意神?情面?目可憎的?人,固执道:“马革裹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呢?”
没有尸体?,怎能断定人死!
对,对,她想起?来了,前世,霍西洲也是在李苌的?暗算下,在争夺大周上国颜面?的?竞赛中跌落山崖。当时天子也派了人都山底下找了,一无?所获,他们?也是断定,霍西洲死了!
可事实上,那次霍西洲压根未死!
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体?,怎可断言!
燕攸宁仿佛重新找到了支撑的?力量,抿了抿唇,艰难地?立直腰背,尽管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不相信。”
她坚定地?摇头,眼泪便如珠子一般往两侧挥落。
“阿胭,你莫不是在说疯话?”燕昇可怜她到这时候了依然执迷不悟,“那十万大山,是何等险峻之地?,地?势高耸,绝非长安可拟,人从那悬崖摔下,就是有在世神?仙之能,怕也要?摔成肉酱。区区霍西洲,又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神?兵天降,从十万大山悬崖跌落,焉有活路?林侯已经派遣人到崖下搜寻,若找得回残肢断臂,自然是最好。”
“残肢断臂”四?字一出,燕攸宁本?就发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眼神?空洞,趁着花鬟散曳胭脂凌乱,几如鬼一样。
“不可能……”她口中喃喃道。
可她脑中却不停地?回忆起?一个画面?,死在她身上的?霍西洲,被禁军粗鲁地?抓下去吊悬于?重华殿门口,狞笑的?恶人斩落他的?臂膀,血流一地?不止。
那画面?早成梦魇,在心里?扎了根。
她前世曾亲眼见到,他被分尸……
燕昇道:“阿胭,认清现实,那臭小子福薄没命娶你,如今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之名已是造化。”
他考虑过了,只要?燕攸宁不执迷不悟,他自会设法为她安排更好的?归宿。
但燕攸宁却仿若未闻,直直地?,不知?在看着什么:“不可能,我不相信……”
人像是脱去了全身力道,花钿委地?,倒地?不起?。
燕攸宁大病了。
晕迷了七日,断断续续地?会醒过来,人去痴迷,神?志不清。偶尔清醒时,也在不停地?垂泣,口口声声唤着“洲郎”。卢氏急坏了,但想到阿胭是为了那个马奴折腾自己,便也恨她不争气。
好不容易燕攸宁拿到了燕家?的?处事权,如今不得不尽数交回。可卢明?岚丝毫没感到快活。
阿胭如今这样,都是拜那姓霍的?马奴所赐。卢氏暗恨姓霍的?死得不干净,既辜负女?儿,又白得个烈士之名,倒叫人不好骂他出气。
过不多久,前线传回了新的?消息。
霍西洲的?尸骸,在山崖下找到了。
尸体?摔成了一块一块的?,被山间野狼所食,仅存了些硬骨下来,就算是拼凑、缝合,都无?法恢复原状了。林侯命人收捡了他的?遗物?,将破烂的?盔甲、断剑收殓入棺,一路押送,返回长安。
燕昇喜不自胜:“果真如此?”
那就确凿无?疑了。姓霍的?马奴真的?已经死了。
如此,阿胭自然不会……
他这个念头,尚没有完全形成,李瑞家?的?却突然仓促而来,在门槛处绊了一跤,摔得眼前发黑。她撑住地?面?坐起?来,禀道:“家?主,大事不妙!”
“何事?”燕昇想不到,霍西洲都死了,再无?对他的?承诺要?践行,此时还有什么不妙。
李瑞家?的?环顾周遭,见都是燕家?心腹部曲,才大着胆子,咬牙道:“大娘子……因为伤心过度,又晕了!”
燕昇气恼,一脚踹翻了几凳:“不争气!我燕昇的?女?儿,怎可如此窝囊不中用!”
为了个马夫要?死要?活的?,传出去岂不为人笑柄!
他都丢不起?这人。太也可气!
天子初闻霍西洲死讯时,尚且正在与自己的?左膀右臂——左右仆射,兴致勃勃地?讨论,此番该赐予霍西洲一个什么封号。
左右仆射各执一词,辩论得很是精彩,天子听得正起?劲,就在这当头,噩耗突然传来,霍西洲被蛮人设伏,不幸跌落悬崖,已经殒命。天子和悦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不可置信,向报信的?阉人确认了三遍,到了最后一遍,他几乎是在低吼:“敢胡言乱语欺君,朕诛了你!”
阉人怎敢欺君,跪在地?上吓得不住磕头承诺,这是战报上写的?,他一个字都不敢加。
天子痛心疾首:“失我将星,苍天可恨!”
之后,又有了尸体?残骸被找到了的?消息传回。
这些零星的?残肢,重新用一副完整的?盔甲收捡了裹着,随灵柩一道押回长安。
天子传令,满城百民皆服缟素,自己则亲自出宫,迎接英雄凯旋。
左右仆射担忧陛下忧思过度,生怕陛下的?身体?再出个任何差错,合议之后以为,既然霍西洲无?父无?母无?亲眷无?族人,从前是夏国公?府的?马奴,不若就将他的?尸体?遗骸还给夏国公?。
天子允奏。
士人为此,长歌当哭,立传记事。
燕昇才接到林侯返京的?消息,人还没缓过来多久,一眨眼,烫手的?山芋已经到了自家?门口。说是陛下命令,封霍西洲为正四?品灵威将军,命国公?府将其好生安葬。
燕昇两眼翻白,差点没晕死过去。
尸体?都送到自家?门前来了,陛下这是何意,难不成,还要?自家?的?女?儿和个死人配冥婚不成?
他大为震惊和愠怒,得知?提出这建议的?是两位仆射,更是怒火中烧:好你个老东西,平日里?就对我阴阳怪气,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放阴火烧我眉毛来了?
尽管如此想,陛下的?旨却不敢不接。正当燕昇头疼于?该如何处置这摊尸骨时,身后,蓦然传出尖锐的?惊呼。
燕昇悚然,只见燕攸宁发髻未梳,赤足便追了出来,他大愕,这府门前还有无?数外人在场,燕攸宁如此不顾惜自己身为永宁郡主的?形象,实在是丢人,身后急忙追出来的?李瑞家?的?绯衣等丫头婆子,也是无?用至极,他拿眼光怒目瞪她们?,几个婢女?婆子都一时噤若寒蝉。
这档口,燕攸宁已经一把扑到了那堆破碎的?遗骸旁。
被啃食得支离破碎的?骨,一片片腐损失去光泽的?盔甲,兜鍪上的?长缨凌乱成结,被已干涸的?血液凝固住,五指难以梳开。
燕攸宁脑中一阵昏黑,仿佛被重锤了一下,灵魂仿佛将要?飞出体?外。
她浑身瘫软,近乎坐倒,艰难地?俯身盯着那藏于?棺椁中的?遗骨,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
哭干的?双眸中爬满了红丝,五指僵硬如械。直到现在,她都好不相信,霍西洲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可是直到,她的?目光游移着,终于?落到了一处。
那是一柄残破的?断剑。
剑柄上,红色的?剑穗,像是被长期摩挲过一样,失去了最初焕然的?光泽,永远岑寂了下去。
是谁的?声音,纯挚而干净,言犹在耳。
“剑穗在人在,除非我死。”
如今,剑穗依然在,可是人……人上哪儿去了呢?
燕攸宁没有一滴眼泪,已经早已流不出眼泪。
眼前蓦然一黑。
她仿佛坠入了深渊之中,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阿胭!”身后是燕昇吃惊的?声音,他一把抢上前抱住燕攸宁跌坠而下的?身体?。
燕攸宁仰倒在燕昇怀中,伸手试了试,忽然一笑:“爹,我好像,看不见了。”
燕昇闻言大骇,扶住燕攸宁肩膀,将她交给李瑞家?的?,朝燕愁暴喝:“让长安城最好的?大夫,都到府里?来!快!”
燕愁急忙领命,带领手下的?人,全城去寻访名医。
燕攸宁被搀入明?锦堂之际,卢氏闻讯赶来,“心肝肉”地?喊着,扑到她身上,抻开手指,泪流满面?语音颤抖问她这是几。
而燕攸宁纹丝不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一动不动。
卢氏终于?绝望:“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
燕攸宁回过神?,唇角轻轻地?翘了下,声音平静得死水一般:“爹,女?儿有个请求。”
燕昇窝火,沉声道:“你说。”
燕攸宁的?嗓音无?比平静:“女?儿想,将霍西洲就葬在我家?的?马场外。他终究是我的?人。”
燕昇一听,到此刻了,燕攸宁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居然还在惦记那没用的?马奴,更气得不轻:“什么你的?人!奴隶也算是人么!”
“当然。”燕攸宁顶撞了回去。
“你!”燕昇惊愕于?霍西洲一死,女?儿似乎是变了,自打她从马场回来以后,便事事孝顺无?违,今日居然冲撞自己!
“霍西洲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燕昇气得大步流星出了明?锦堂,再不回头。
本?就心怀埋怨的?卢氏对丈夫的?背影凄声道:“当初还不是你要?答应给霍西洲一个机会!答应了你后来却又反悔……”
怕说得更多,让女?儿听了去,卢明?岚急忙住嘴。
而她不知?,燕攸宁是听不到的?。
燕攸宁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重活了一次,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身份拿回来了,重建了父母对自己的?信任,卫采苹流放朔方,燕夜紫嫁给了李苌,她还意外地?当上了郡主。明?明?这一切,都在向着好去发展、前进。所以说正因如此,她才会有所懈怠,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洲郎……
如果没有洲郎,她重新拥有这些,就算十倍于?从前,有何意义!
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上,她只爱他啊!
倘若早知?道会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劝说他,和她一起?离开长安,她不在乎别人口中怎么说,私奔也好,淫奔也罢,她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燕攸宁的?眸中红丝愈来愈深,几乎凝成血痕滴落而下。她僵硬不动地?靠在圈椅之中,仿佛被脱去了全身的?力量,再也无?法动弹。
医者很快来了,来为燕攸宁看诊。
然而看诊之后的?结果很不好,几个大夫都告诉卢明?岚:“郡主这是忧思成疾,泪流太多造成的?失明?!”
“失、失明?!”卢氏惊呼,万万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要?多久!能不能治!”
而燕攸宁对此神?色平静,犹若未闻,已经入定了一般。
大夫觑着夫人脸色,又看了眼不动的?燕攸宁,压低声音,回复道:“能不能治,尚未可知?啊,就算是太医院的?院首只怕也没有这个把握……”
眼睛是最难医治的?,稍有不慎,轻则永久失明?,重则当场丧命,这谁敢轻易用药?
他们?十分为难,也说不出个所以。
卢明?岚擦去脸上的?湿痕,“也好,那就请太医院的?院首来为阿胭看诊。”
几名大夫面?面?相觑,都点头称是,为推脱了这个重担而释然。
卢明?岚扭头对绯衣道:“你们?几个,搀扶娘子回房。”
“诺。”绯衣等人应话道。
绯衣待要?扶燕攸宁的?肩,轻轻唤了声“娘子”,是想叫娘子节哀,令她回过神?,可这么唤了一声,原本?静如海礁的?燕攸宁蓦然弯腰,咳出来一摊鲜血。
“娘子!”“阿胭!”
燕攸宁的?红唇下挂着一摊血痕,再度人事不知?。卢氏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让李瑞家?的?将燕攸宁背回斗春院安置下来,掐人中,敷热毛巾,扎虎口都试过了,全无?用处。
“怎么会这么严重,怎么竟然会吐血……”
卢氏脑中眩晕不止。
不过一个霍西洲,阿胭竟把自己这样搭了进去,这么严重!
李瑞家?的?扶起?伤心过度的?卢氏,老眼浑浊,盯着夫人,哑声规劝道:“夫人,老奴伺候娘子久了,也就知?道了,娘子她对霍西洲一往情深,家?主这般不许,就算霍西洲没有死,只怕,只怕也是免不了今天……”
今天还可以说,娘子是因为霍西洲死讯伤心过度,倘若霍西洲没死,安然无?恙地?回来,将来家?主与娘子之间的?矛盾始终不可调和,仍然会爆发激烈的?碰撞。
谁又知?道,那场景是否好过今日?
现在至少,娘子与家?主还是父女?和睦,夫人,就还请稍稍宽心。
岂知?李瑞家?的?一番好意,却是越劝越劝不住,卢氏暗恨霍西洲挑起?家?宅不宁,是祸水。
可为了女?儿,她不得不做主答应下来。就依照燕攸宁的?想法,将霍西洲的?尸骨安顿于?城郊马场外,寻个还算体?面?的?地?方,埋了。
此番朝廷军队征讨南蛮,大获全胜,本?该笼罩在激动沸腾中的?长安城,却民服缟素,沉浸在一片肃穆的?悲怆氛围中。
燕攸宁大病了一个月,身体?以肉眼可见的?态势垮了下去,到了后来,近乎骨瘦如柴。
太医院的?院首都在天子隆恩浩荡叮嘱之下,来到了夏国公?府亲自为燕攸宁看诊。可惜病人求生意志薄弱,加上先天本?就体?弱,实在是没有办法。
用了许多药,都如泥牛入海。不单身体?没有好转,就连眼睛,院首也遗憾地?告知?国公?夫妇:“郡主的?双眼,只怕是会永久失明?。”
公?府上下无?不骇然,燕昇与卢氏私下里?交谈,对燕攸宁既心疼,更多的?却是失望。
女?儿一心扑在姓霍的?小子身上,如今他死了,她把自己也弄得不人不鬼,实在是太不争气。
这数月以来,从马场回来之后,燕攸宁在父母跟前积攒的?好感信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燕昇对女?儿的?拳拳爱护之心,至此崩溃。
“唉!她若如此,我看就由她!人要?是想死,阎王爷也拦不住。我们?当父母的?,难不成还能一辈子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吗?要?说争气,那还是阿墨争气!我实在不明?,那贱如草芥的?马奴有什么好值得堂堂公?府娘子惦记!”
燕昇在寝房外踱步来回。
卢氏只顾伤心垂泪,到底阿胭是自己生的?,她不像丈夫这么无?情。
屋内,蓦然传来轻盈的?呓语:“爹,娘。”
卢氏恍然吃惊:“是阿胭,阿胭醒了!”
她推门而入,扑到燕攸宁病榻边上,见燕攸宁的?两颊上肉迅速消减了下去,满脸病色,精神?不济,只剩眼眶里?一双乌黑的?眸,还间或转动着,但里?边却是一片冷墨无?光,仿佛照不见外界丝毫的?影。
卢氏拍着燕攸宁瘦削的?背,心疼地?道:“阿胭,你想要?什么?跟娘说。”
燕攸宁迟疑半晌,用无?力的?气音,缓缓说道:“令父母伤心、难过,是阿胭的?不是。阿胭心思不静,难以养病,在国公?府,于?父母更是连累。”
“你想回马场?”燕昇插话道,“马场简陋,你如今身为郡主,怎能回那等腌臜地?方,难不成是还惦着葬在马场外边的?那小子?”
不待说完,燕昇的?口吻已变得讥诮。
燕攸宁将头轻摇:“请爹娘应允,女?儿想去紫云观,一面?休养,一面?带发修行,赎我的?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宁宁现在颇有古早男主失明那味儿:我的世界都没有她(他)了,还要眼睛作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