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空蒙,铺满落英的九曲回廊晒入一层薄薄的碎银之?色,香雾弥散,正要出门的燕攸宁与绯衣在?还没有转过最后一道?折角,迎面便和燕夜紫碰上。
绯衣手里拎着的灯笼瞬间?抖了抖,被燕攸宁伸手扶住,她看了眼?绯衣,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自己掐在?右手掌中提着,微笑和善地唤道?:“妹妹。”
一声“妹妹”一下扎穿了燕夜紫的心,她故作讥嘲,抱臂看她:“天色很晚了,姊姊这是要上哪去?”
她看见这主?仆二人?行色匆匆地从斗春院出来便感到很是可疑,过来堵了一堵,映着廊檐下飘摇的灯笼散发出的光,燕夜紫看清楚了,燕攸宁一身银朱色披风,脸藏在?兜帽之?中,行迹匆忙,一看就是要出门去,燕夜紫立刻会意:“姊姊是夏国公?府嫡女?,难道?半夜私会情郎竟然也使得?”
绯衣深感懊恼,是自己提议与娘子偷摸出门的,没想到被燕夜紫撞见。不过她们出门不是为了深夜去见霍郎君,而是娘子想逛长安夜市,长安自古以来便有各个不知凡几的民族来此居住,彼此融合。文化多元,于夜市可见一斑。今天正赶来一年一度的花灯节,那些南来北往的人?,都?亮出了自己的花灯,娘子以前在?马场,也是每年都?要逛花灯节的。
不过娘子还是存了点私心。
因为霍郎君非常了解娘子的习性,既然她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么霍郎君说不定今晚也会去逛花灯节呢,那不就能碰上了么?
可惜,居然被燕夜紫抓住了。
现在?固然还可以用看花灯的借口搪塞过去,但?燕夜紫是怎么都?不会信的,她若是到家主?那里告一个状,娘子今夜不但?不能出去,还会被家主?不满、责怪,得不偿失。
燕攸宁让绯衣退下去,她自己有话同燕夜紫说,绯衣怕娘子吃亏,但?架不住娘子再三催促,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去了。
“姊姊如此不声不响地出门,原是为了那只死马奴,”燕夜紫道?,“恕我直言,那下贱人?家出来的东西,怎能上得了台面,姊姊如此将?自己许给他,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燕攸宁微笑:“我不和你抢东淄王,你不应该高兴么?若是我现在?放弃霍西洲,来同你抢李苌,做李苌的王妃,你怎样?”
一听燕夜紫立刻变了脸色:“你休想!”
说完,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哼了声:“殿下看不上你。”
不怪她如此自信,全是那日大猎毬场外,李苌给了她这样的信心。
身份已?经换回,殿下本?可以利用燕攸宁的嫡女?身份,轻易地娶她为妻,但?他并没有那样做。燕夜紫以为,东淄王殿下必是心仪自已?,不可自拔,方才会如此。
殊不知李苌只是厌恶燕攸宁与那马奴走得过近,不论最后娶是不娶燕攸宁,他只是想敢在?那马奴之?前,得到他想要的美人?。一夜风流不亏。至于燕夜紫,则是碰一根指头,都?懒得去碰。
燕攸宁知晓前世李苌对燕夜紫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倒是多年以后,因为燕夜紫大量使用息肌丸,皮肤光滑如缎,白皙胜雪,已?为臣妻,有了一种成熟妩媚的风韵,李苌一见到她,顿时两?眼?冒狼光。
察觉到皇帝深夜召见臣妻行此罔顾人?伦的事情时,燕攸宁身为皇后,虽然已?经多年不睬李苌一下,还是被他的荒唐气得不轻,加上那时候大周内忧外患,她居然还有点身为皇后的倒灶责任感,来了个不要命的死谏,照着刚从床上颤颤巍巍爬下来的,身体亏空眼?泡浮肿的李苌劈头就是一巴掌,将?李苌打?得趴在?墙上眼?冒金星。
之?后,她就被废后了。
燕攸宁一笑:“多谢他看不上。妹妹嫁了东淄王为侧妃,想必是有福了,祝你步步登高,将?来贵不可言。”
燕攸宁已?经不可能出去了,撂下这句话,便解开了身上连着兜帽的披风,转身往回走去了。
长安城的花灯之?夜,辉煌绚烂,如锦如霞,将?夜半子时装点得犹如白昼般明亮。
走街叫卖的,牵马顽笑的,戴面具手里捏着糖人?的,犹如潮水一般呼啸着擦过霍西洲寻觅的身影,继而飞如奔马一般地朝身后流去。
他在?寻找燕攸宁的身影。
今天是花灯节,每逢佳节,娘子必定是会带上披风或是斗笠出门的,而且一定会来这条翥龙道?。可霍西洲的身影穿行良久,将?这条街走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人?潮汹涌,来来往往,已?不知换了多少拨,霍西洲还像一根定海神针立在?原地。
凭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可能上夏国公?府找她,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会面一样,都?是等待宁宁偶尔一次的眷顾。
可转眼?已?经这么多日子没有见到她了,分明就在?一个长安,却见不到,他们之?间?隔着莫大的阻碍!
从没有一刻,霍西洲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倘若今时今日他不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倘若……
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倘若!
霍西洲孤零零一个人?,等到子时过后,残灯末庙,留下一地烟火狼藉,人?烟散尽,空荡荡的长街唯独剩了他时,他长身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就不应该怨天尤人?,只怪自己今日还没本?事妄想。他要回去备战,待大胜之?日,回来名正言顺地聘她为妻。
霍西洲起身,身影修长孤立,迎着已?经漆黑一片的无边深夜,踽踽而去。
陛下已?经下了一道?明旨,林侯调军十万,攻打?南蛮七十二郡。
林侯正在?加紧调兵练兵,根本?不会给阵前先锋霍西洲喘气的机会,天色还不亮,他便被传到了林侯军中,致使前来的燕攸宁扑了一空。
她心头不大痛快,现在?自己要见霍西洲这个臭呆子,已?经不如以往想见就见了。
加上最近燕昇不知何故对她看管得愈发紧,她每每出门一步,都?要被他的人?乌泱泱地跟着,很不自在?。
燕攸宁讨厌这种如同被监视跟踪的感觉,但?这个关头,也不好违命,败了好不容易在?燕昇和卢氏面前积累的好感,因此见霍西洲还需要慢慢计划。
这日,临近出征,天下了一场微雨。
林侯坐镇军中看报,下人?来禀告,说是郡主?前来,林侯忙令她进来。
林墨池一进来,林侯才发现她一身的甲胄都?让雨水湿透了,乌黑浓密的发丝紧贴着脸颊,神色疲惫而焦急,林侯惊愕:“怎了?”
林墨池看了眼?左右,令他们全部下去,之?后,开口就是一句:“父亲,您不能任用霍西洲!”
林侯听完更是不解,皱眉道?:“霍西洲为何不能用?”
虽然霍西洲出身草莽,原来只是一个马奴,军中没有人?服他,但?自从大猎之?后,他一展身手,已?经灭了无数人?的威风。再加上他现今领的这个职位,还真没几个人?敢当,因此,也算是小有威望了。他是陛下钦点的虎将?,于此次南下攻打?玄蛇教大有助力,若无正当的理由,林侯当然绝对不会放霍西洲不用。
林墨池胸膛起伏,神色隐忍晦暗,半晌,见父亲沉沉地凝视着自己,颇为严厉,才咬牙道?:“女?儿以为,霍西洲……极有可能是项家的后人?。”
话音刚落,林侯已?是悚然:“你所言是真?有何凭据?”林侯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女?儿,又?问,“你是怎知道?的?”
林墨池反问:“爹难道?就不觉得他和眼?熟么?简直,和十多年前那个劫持女?儿的刺客……”
那是林墨池的一段尘封已?久不愿回忆的噩梦,每一次回忆起来,脑中便仿佛有金戈嗡鸣,长剑相交,一只犹如鬼触般的怪手死掐着自己的喉咙,他的手上有浓烈的如同腐烂的恶臭血腥味!
那场刺杀以失败告终,林墨池为此大病七日。从那之?后,她就下定决心,女?儿家也可以练兵习武,也可以上阵杀敌,保护自己,保护天子,保护大周。
而爹爹,因为击杀叛党有功,而功高莫过于救驾,虽然爹爹出身不高,亦被陛下封侯。
大周开国以来最为惊险的一次刺杀,贼人?的剑锋抵达天子的咽部仅有半寸,再险一刻,国将?不国!
后来,爹爹告诉她说,其实他也没有把握那一剑能够将?贼人?制服,幸而项贼已?是强弩之?末,当时力战而竭,最后那一击才终没有得逞。天子说,他这一生经历无数刺杀,但?刺客却多宵小之?辈,唯独这个人?,当得上一世英雄。
林墨池认为天子的话冠冕堂皇。因为后来天子还是下令,对项家的后人?斩草除根。
“爹,是女?儿记错了吗?”
林侯沉默。
虽然无言,但?他握住腰间?佩刀的双手,在?不住地发颤。
“这件事,爹已?经知道?了,你就不必再管。此事,我会亲自去求证。”
林墨池还要再说话,但?林侯已?然挥掌,是让她出去的意思。
她微微皱眉,隐忍不言,转身走出了主?帅的军帐。
人?去后,帐中只剩下了林侯一人?,及至此刻他的手掌还在?发抖。
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但?,万万不能,霍西洲万万不能够是项家之?后。
项家最后一个后人?,已?经在?十三年前的刺杀行动中身亡。
那个男人?林侯至今还记得,是个英雄。他死之?时,已?经只剩下一条左臂,右臂在?混乱的大战中被削去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剑锋会刺穿天子的咽喉,一剑令九州震动,谁也没有料到,自己横空出世的一招飞星伴月,阻隔了他的剑锋。
他死时,目光中充满了震惊和不甘。
他是力战而竭。之?后,天子下令,拾回他的断臂,用针线接上,将?其安葬。
实话说,林侯之?前没觉得霍西洲与他生得像。女?儿在?那场大战中曾经被他掳去,故此对他的印象极是深刻,她看见霍西洲,就想起了曾经满手是血掐她脖颈的项昀。
被女?儿这么一提醒,林侯不禁回忆起霍西洲的面貌。这个还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身材高大,肤色黝黑,鼻梁硬挺,坚毅的下颌角犹如圆月刀的弯锋。说话前,总要经过三思,方能动嘴唇。
项昀生就肤色白皙若腻,看起来似乎有西域胡人?血统,然而家传武学,习性均来自于中原,力能扛鼎,驾宝马,携长弓,意气风发,除了眉眼?嘴唇,与霍西洲截然不同。
只唯独有一点二人?一模一样。
他这几日观摩霍西洲练剑发现,他的左臂比右臂更有力量,善左手操弓。
……巧合么?
……
天已?擦黑,霍西洲结束一天的训练,回营房去,脱去自己的上衣,将?里袍退到腰际。
床铺旁停了一只大桶,里头装的都?是冰凉的井水,霍西洲拿去木瓢舀了一瓢水照着裸露的晒得发红的皮肤当头浇落。
一瓢下,水打?在?结实的壁垒分明的肌肉上,犹如飞瀑冲击这崖岸下屹立不倒的礁石般,飞速四散地溅开,最后汇聚成束,沿着他光裸的脊背滑下。
如是反复不止,很快帐中凹凸不平的路面已?经聚满了水涡。
一桶水用完,霍西洲全身犹如烈火灼烧的感觉才终于平复下来。
他拿毛巾将?自己全身上下擦干净,一遍又?一遍地擦,直到彻底擦干,套上以前在?马场娘子让罗子他们为他买的棉服,出了营帐。
还有时间?,他想回马场看一看。夏国公?府的那片马场与这边相去不远,霍西洲星夜策马徐回,停在?马场外,就看见里边已?经熄了灯火,人?不知何处去了。
他下马,熟门熟路地牵着缰绳进去,将?马牵进马厩,随后折回自己的马房。
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朱八将?这里挪作了他用,床榻搬走了,重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柴堆。
只唯独角落里那个大铁箱子还在?,里头压着几块马蹄铁,两?卷破得只剩下残页的兵书。
霍西洲却觉得很好,很舒适,比这些时日在?林侯的军营中更自在?轻松许多。
他关上门,如同以往,还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照着柴堆躺了下来,缓缓闭上眼?。
屋内没有烛,更无法燃灯,漆黑一片。
只有夏夜幽微的碧莹莹的萤火,点点闪烁着,有时翩翩地飞进窗棂,落在?他的脚边停驻。
迷蒙中,似乎有一阵微弱的香风扑过来,落在?他的面颊上,轻柔而温暖,熟悉无比。
那迷雾中,缓慢地蜕出一道?通体皎洁,宛如玉璧般无暇的美丽身体。
霍西洲向来充满警觉,常年保持着一日十二个时辰的清醒。可是这一次,他却恍恍惚惚地,明明睁开了眼?睛,却依旧仿佛在?梦里。
怀中多了一道?发热的身子,温软娇柔,像水一样,绕着他的周身每一处的肌理游走。
指尖被扣住,意识被锁入可怕的牢笼,身体不断被拖着下坠,如临深渊,朝着不可见底的深渊中沉坠下去。
饶是这样,还是不很清醒。
如果是之?前,面临着外敌来袭,霍西洲应该已?经握住了短剑,将?对方身上扎出无数窟窿了。这一次却没有,身体提不起一丝劲。
究竟是怎么了?他在?心中不断叩问自己。
“臭哑巴。”那道?被笼罩于牛乳一般洁白的薄雾中的美丽身影,舌吐芬芳,如兰如麝,温柔婉转地唤他。
霍西洲浑身剧震,不可置信地抬眸,“娘子?”
她哼了一声,一指头勾起他的下巴,倾身靠近,樱花粉的唇贴住他的嘴唇,带来沁亮的温度。可这远远不够扑灭他五脏六腑间?勃勃升腾而起的火焰。
娘子、娘子在?对我作甚么?我……我居然这么无耻,又?一次梦到和娘子做……可是这次却无耻得过分,居然是娘子对我主?动……
他这个梦,做得香艳至极,过分到令他自己都?想要中断。可是每当他想要出声中止这种不该有的亲昵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力气。于是只能任由娘子亲吻,从他的嘴唇,到他的鼻梁,到他的耳朵,她的两?条臂膀,如记忆里一般带着如春日杨柳般的轻软,勾住他后颈,稳住他身形,随后,她彻底地坐到了他的身上。
肌肤相贴,唇瓣厮缠。
她环住自己的颈,吐气微微:“洲郎,你可想要我?”
这真的是个梦。
大约是他做过的最美的梦,霍西洲心想。
既然是梦,如何还能因为羞耻而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
于是大胆地道?:“想。”
做梦都?这样想。
女?子微微笑起来,模糊的面容却像一朵盛开的白瓣黄蕊的牡丹,有着别具一格的清艳与妖娆。
青丝如墨,随着她的垂目,亲吻,而纷纷地披落于他的脸上、肩上、胸口,发丝所携带的香味独特?馥郁,每闻一下都?让人?愈加燥热。他不知是怎么,饮鸩止渴地贪婪吸吮起那种味道?。
亏得他霍西洲,一向自诩自制力强大,平生唯一一次不该逾矩,就是在?上巳日娘子春游归来时,没有忍住,摸了她的脚。
那件事对他来说,像是打?开了囚禁恶鬼的大门,而现在?,他所干的这种事,比打?开那道?大门更邪恶百倍。
“原来你是这样的洲郎。”她盈盈微笑说道?。
虽然是做梦,但?这句话却还是让他红了脸,羞愧不已?。但?,他不会吝惜于语言去承认自己对娘子的非分之?想,于是他坚持地道?:“在?梦里,我一直这样做的。”
说完,在?她眉梢一挑,露出少许的困惑,似乎正要笑话调侃他之?际,却忽而被他反桎梏住。
柴堆发出噼啪的不堪重负的响声,美艳妖娆的娘子被他压在?了身下,因他的反客为主?,失去了全部的主?导权利,而她却还在?嘻嘻嗤笑,浑然不觉危险的来临。
原来……梦里的娘子,他所肖想中的娘子,是这样。
霍西洲脸红咽干,口中却有些凶恶,问:“怕不怕?”
她困惑道?:“怕?”
说完温温柔柔地嗤了一声:“你在?说笑吗?”
霍西洲暗了眼?眸,粗糙的大手按住她的香肩,不再温柔,俯身,嘴唇凑近她的雪颈,锋利的牙叼住她仅存的衣衫袖带,朝旁一拉而开。
她还在?笑他,咯咯直笑,花枝乱颤。
直至完全契合。
一道?呜咽声,刹那间?从他的肩膀下细细地传来。
“好疼……”
作者有话要说:是梦?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