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拂掌,令礼官宣布下一节田猎事宜。
而获得了恩赏的霍西洲,也沉默无言地退了回?去,一直退出燕昇略显幽深的视线,在一众惊艳和轻蔑交杂的目光中,回?到了原地。
他的神色终于开始有点懊恼,因为他白白地错过了大好的机会,他几乎不敢去看娘子的目光,但当?他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娘子之?时,却发现她在女眷堆中坐着,恬静地也凝着他,没有一点不高兴,甚至,朝他点了下头,大概是觉得他可能看不清,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朝他晃了晃。
霍西洲顿感心安,他长呼出一口气。
参与田猎的都是贵族子弟,这与霍西洲无关,因此日暮黄昏后,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帐篷中。
今日虽然胜得精彩,但也不是毫发无损,周骠的一拳擦过他的胳膊,当?时撞得略疼。虽然霍西洲很快将他打败,事后议不感到身体有何异样,但当?晚归营以后,大概是漏断人静时分,才感到有几分痒麻,挑开长袖,发觉胳膊青了一块。
周骠的实力不容小觑,难怪,林侯对他们如此器重。
他手?上还有一些?伤药可用,是从葛兰苑拿出来的,霍西洲在里边找了找,瓶瓶罐罐撞得清脆作?响。
“别用那个了,”燕攸宁忽然掀帘而入,手?中端着一盘伤药,“说不准是什么时候的,还能不能用了。”
与上一次来不同,她这次没有乔装改扮,就是大大方方地来这儿的。
霍西洲目光看直了,觉得娘子今天的素衣在蜜色的光晕里起伏摇曳宛如春水波涛,身姿分外翩跹。娘子的脸颊也像铺了一层粉般细腻白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
燕攸宁蹲在他脚边,取了自己带来的一管伤药,低声道:“我问郡主要的,求了好半天她才答应给我,治伤最好了,刚才我见你?捂着胳膊,是不是受伤了?给我看看。”
霍西洲薄唇轻敛,“我没有事。只是一点磕碰。”
他不喜欢,娘子为了他而求人。
燕攸宁坚持要看,伸手欲掀他袖管,霍西洲捂着就是不让,燕攸宁板起了脸:“拿开。”
他只得听话乖乖拿开。
燕攸宁看他这伤,确实只是轻轻磕碰了一下所致,像她,脑袋随便在地上磕一下都青得比他严重。不过也不能这么比,霍西洲长得比她黑许多,或许就是要青肿得很厉害才能从表面看出端倪。
她挑出药膏为他上药,灯下,唇色如朱,小心体贴地吹他的伤处,弱弱的风犹如细流般徐徐而来,霍西洲却觉得手?臂上的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歉然地道:“娘子,我今日,没能得到天子许官,是不是让你?失望?”
燕攸宁看着他的伤,给他将袖管慢慢地卷好,“许官哪里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事,打几场架就行了?那大家还不都一窝蜂到天子面前表演,那他才是看都看不过来呢。你?已经很好了,打得很好,赢得很漂亮,让他们都哑口无言,尤其是那个周骠。”
霍西洲露出疑惑之?色。
燕攸宁哼了一声,接着道:“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霍西洲有个干儿子,前世就是他干儿子给他报的仇,燕攸宁没有亲眼看到那解气的一幕,一直引以为遗憾。今天目睹霍西洲将他打吐血,她才感到真正的畅快。
“娘子以前怎会认识周骠?”
燕攸宁一愣,“你?是不是醋坛子又翻了?”她狐疑地盯着霍西洲,看得他脸色极不自然,她幽幽地道,“我不认识他。”
霍西洲神色尴尬:“嗯,很多事都很难说清楚,就像,我与东淄王殿下素昧平生,但依然不喜欢他那样。”
臭哑巴有时候还挺聪明的。燕攸宁有点心惊肉跳地想道。
要是让他有了前世的记忆,只怕,他第一个恨的人……会是她吧。
燕攸宁蹲在霍西洲的膝前,慢慢地抬起头,脸色带了悄怆,与他的视线轻轻碰上,一触即分。
“洲郎。”
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频频忆起旧事,心里的恐惧浓烈得无从排遣。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霍西洲怔住,娘子无论什么要求,她都会为她做到,娘子对他会有什么请求?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事情,你?很生气的话,你?……”
霍西洲立刻摇头:“不会,霍西洲不会对娘子生气。”
这个呆子!总有办法让她破涕为笑,燕攸宁推他膝盖,不依不饶:“有的,反正就是有。如果真?的有那天,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霍西洲依旧不明白,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日,但是当下娘子的彷徨与无助,让他无法不顺着她的心意回答一句“好”。
他朝她重重点头:“当?然。”
燕攸宁眼眶殷红,却因他一句话立刻笑逐颜开,她起身扑进了霍西洲怀中,柔软的柳臂严丝合缝与他背脊相贴,霍西洲伸手揽住她,避免娘子从自己怀中滑下。
虽然他还是想说,不会有那天的,娘子多虑了,可是,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一刻本该安慰娘子的,却有陌生的什么东西哽在了他的喉咙里,令他艰难得一个字音都发不出!
夜色如墨,天边一弯冷月空悬。
燕攸宁从霍西洲的帐篷出走出,打算回?自己的帐子,崔宝玑的皮肤比较娇弱,受不了野外的蚊蝇叮咬,因此她命令燕攸宁必须尽早回去给她喷洒防蚊虫的药水。
但她还没走到女眷们的营帐所在,便在黑夜中,信步撞上了双手?负后的燕昇。
燕攸宁脚步一滞,失声道:“爹?”
燕昇虎目黢黑,背影转过来,露出篝火跳跃地照耀中那黑幽的眼睛,灼然得令人心虚,他冷声道:“又去见了那臭小子?”
燕攸宁心虚不已:“……嗯。”
“哼。”
燕昇的鼻孔发出屑笑。
“姓霍的是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了你?的心智!”他压低虎嗓,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孤男寡女,若是让人碰见你?一个人出入霍西洲的帐篷,传到陛下耳中……”
燕攸宁低着头,愧疚地道:“爹,我错了,阿胭再不敢了,求爹爹饶恕。洲郎他……”
“不许提他!”燕昇气得不轻。
“可是,是爹您先提的啊……”燕攸宁细声细气地辩驳道。
燕昇被反驳得哑了口。
燕攸宁弱弱地道:“洲郎今天虽然没有被陛下加官,但他力战周骠的成绩可是有目共睹的,难道这样,爹都还对洲郎不信任么:”
燕昇愈发无言可对。
他凝神静气,忍着火,又看了几眼女儿,说实在话,还是觉得阿墨更省心些?。
对燕攸宁,他是愧疚心疼居多。阿胭也是哪里都好,甚至现在性子也修炼得更沉稳了,但就是喜欢那个死马奴这点,让燕昇不管怎么想都不痛快。
“你?近日在清河郡主身边,郡主待你?如何?”
燕攸宁朝他福了福:“郡主外冷内热,对阿胭很好,爹爹勿为阿胭忧心。这些?时日以来,阿胭心想,妹妹心中更是难受,不能自安,爹请多多关照妹妹,阿胭这边很好。”
“嗯。”燕昇心里头不是滋味。阿胭到底还是心地善良的,她喜欢上那个马奴,也实在情有可原,要不是这两年他将她放在马场不闻不问,哪里有那个马奴趁虚而入的机会。说到底还是他,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那也好,爹便少操些?心了,你?娘记挂你?非常,阿胭,过几日大猎结束,回?家来吧。”
燕攸宁并不说话,沉静地又朝他福了福身子。
燕昇知她心头还在抗拒,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卫氏终究是你的心结,只是阿胭,她犯下如此重罪,我不可能饶恕她。何况,她待你?也刁钻刻薄,我更没可能放过她。”
燕攸宁还是不说话。
最好不放过,所有人都称心如意。
不过她表面上,期望有之?,心痛有之?,惋惜有之?,极其复杂。
不知道燕昇心里如何想的,卫氏再有过,终究是燕夜紫的生母,从卫氏出事至今,燕夜紫想必是问也没问过卫氏一句,如此心性凉薄的女儿,夏国公难道就不会觉得不寒而栗么。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燕昇知道对卫氏的处理不可避免地会让阿胭难过,他走到她面前,抬手,在她的肩头轻拍了拍,慈爱地道。
燕攸宁点了点头,燕昇于是转过身,负手?离去。
燕攸宁独自停留在原地许久,直至夜风吹凉了面颊,也吹散了在霍西洲炙热的怀抱中捂出来的红晕,她方如梦醒,恍恍惚惚地,提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去。
大猎不止勋贵公子与天子同行,此次更有无数女眷。贵女们的帐篷单独设立曲水边,水面一道石桥通向对岸的男人军帐。为了保障女眷们的安全,天子派了自己的亲卫队,单独于这边巡夜。
此刻,月色仿佛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皎皎而无垠,浪尖涌动着无数银光。
燕攸宁深吸一口气,终于停在了女眷们的营帐辕门口,身前灯火通明,卫队正在巡逻守夜,她定了定神,正要迈步而入。
然就在这时,从燕攸宁的身后突然窜出一道身手矫健的黑影,唰地一身闪到她的身后,燕攸宁纵然警觉,然而要出口叫唤之时,已经被人从身后用绢帕一类的物事捂住了口鼻。
绢帕上沾了浓药,燕攸宁屏气不及,本能地先抽了一口,一口之后,便再也无法挣扎,双臂无力垂下,晕在了黑衣人的臂弯之中。
几个黑衣人抄起燕攸宁,像无声无息的影子掠过营帐,闪到了暂时无人巡逻的角落里。
作者有话要说:英雄救美。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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