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昇答复“诺”,命燕愁与其余家将把?顾氏左右两胁下叉起递到秦太妃跟前台下,燕愁拔剑出鞘,凌厉的剑锋抵着顾氏细长的脖颈,举动饱含威胁,顾氏稍稍一动就有可能毙命于剑下。
所?幸这个妇人倒并不完全真疯,晓得脖子上架着的玩意儿的厉害,也不敢轻举妄动,匍匐地面,一双乌黑的眼睛掩藏在乱发底下滴溜溜不住转动。
这场变故,实是出人意料,没有人会?想到今日的及笄礼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再看?那?位国公夫人,花容惨淡,像是死心认命了一般闭上了眼,无力地靠着燕昇,呼吸几近凝滞。
李苌停在人群意外,微笑地看?着这场闹剧,对现如今一个跪着沉默无言的娘子,一个立着怒不能遏的娘子,心中不无感慨。
他的眼睛,不会?看?错的。
霍西洲在燕愁押着人上前之际,也迈出了半步,但?他却再一次对上了娘子的目光。
隔得虽远,也只一眼,但?霍西洲一眼就读了出来,她不希望自己过去,令他置身事外。
现如今娘子没有危险,他才愿意听她的,一旦有人朝燕攸宁发难,他想他是顾不得的。霍西洲虽岿然不动,五指却已压住了剑柄和悬于剑柄之上的那?条猩红的剑穗。
秦太妃俯瞰顾氏,口中字字清晰洪亮,令在场之人无人听不到:“你是何人?”
顾氏战战兢兢抖着,回话:“回、回太妃,奴婢是伺候过国公府妾卫氏采苹的一个下人,当年卫氏用异香催产,故意与国公夫人同一天?生产,奴婢有、有凭证!”
卫采苹噗通朝着秦太妃与燕昇跪倒,清泪簌簌:“太妃,夫君,你们不要听信这个疯妇人一面之词啊,她是红口白牙诬赖贱妾……”
“顾氏,”她扭头,咬牙叫道,“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这样颠倒黑白陷害于我?”
秦太妃将一切扫在了眼底。早年,宫中也出过类似狸猫换太子之事,陛下宠爱李妃,六宫无所?出。李妃专宠善妒,致使六位皇子早夭。雪美?人怀上七皇子时,秦太妃与高太妃特意接雪美?人至行宫安胎,派人照料。七皇子最后?安全诞下,但?过程却也并不是一帆风顺,行宫之中有人被收买,险些于当日雪美?人生产之时用一民妇所?生的死胎换走七皇子。
这样的事,于秦太妃已是见怪不怪。她打断了卫采苹的自辩,道:“夏国公府二?位娘子同天?降世,卫氏可是早产?”
一语落,卫采苹神?色煞白,“是……可是贱妾是因为误用了……”
卢明?岚从丈夫怀中直立起身,缓步走到秦太妃面前,直至现在她的嘴唇都在哆嗦,燕夜紫伸臂过去搀扶她的臂膀,哭嚷着:“娘,我是您的孩儿,是您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卢氏神?情恍惚,犹如未闻。
匍于地上的顾氏却又立刻道:“是了,卫氏的女儿是早产的,所?以她生来就体?弱,小?的时候,常常发烧生病……而另一个,另一个健健康康的,”她看?向跪在身旁静默得犹如礁石般的燕攸宁,“卫氏想让别人看?不出破绽,就残害夫人嫡生的女儿,大娘子病了,她就得病,大娘子身体?有亏,她就吃不上母乳整日挨饿。”
这太过惊人,众人看?向那?个斯斯文文,仿佛春风一吹便能荡出百里的卫氏,实在难以相信,她竟会?干出这样的勾当。
对一个新生儿如此?心狠手辣,令旁观者都感到出离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假定卫氏狸猫换太子这出是要让自己亲生的女儿爬上枝头,那?么她的亲生女儿以后?可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如此?残害换来的嫡女,简直非人所?为!
秦太妃将此?事抽丝剥茧已大致厘清,又问?:“那?么,卫氏又是如何安排人调换二?位娘子,除了胎记以外,你可还?有其他凭证?”
顾氏以头抢地:“太妃饶恕,卫采苹当年指使了我还?有另一个产婆,我们一同诓骗了为夫人接生的产婆,趁着夫人晕迷将她骗走,调换了两个娘子……此?事,那?个产婆也知道!夫人,您要是有记忆,应该记得的,当时您的产房里有三个人!”
卢氏确实记得这点。
她现在的眸光,只能看?到燕攸宁。
她现在已经无比笃定,燕攸宁才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双桃花清眸,天?生的细眉棱骨,长得九成似自己。怪不得她从前疑惑,觉阿墨太过于艳丽,竟不似自己所?出,她安慰自己阿墨定是随了夫君的浓眉大眼,故而与自己不相像,可是阿胭,却是像自己的!
她的女儿,这才是她亲生的女儿!
一时卢氏大恨,几乎要掐住卫采苹的脖颈,将她掐出血来,为自己质问?一句,你这贱妇怎么敢如此?欺我!
卫采苹已几乎绝望,痛哭失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还?在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秦太妃道:“带二?位娘子下去,验看?背部的胎记。”
“诺。”
秦太妃身边的老人点头称是,对仍然跪在地上,仿佛还?神?游天?外的燕攸宁叹了口气,觉得真个是可怜的。
“二?位娘子,请随老奴来。”
燕夜紫眼眶彤红,几欲渗血出来,她不甘不愿地盯了几眼燕攸宁,跟随着太妃身边的老婆妇去了。
燕攸宁落在她的后?脚,头颅低垂,怯生生的。
二?位娘子一同离去之后?,场上情势再度发生了变化,卫采苹一口咬定自己对千金互换的事情毫不知情,顾氏是胡乱攀咬诬告于她,还?请太妃与国公明?鉴。
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卫氏只能越描越黑,自揭其短地暴露了更?多的疑点。
除了顾氏所?说的几点以外,确有一些更?可疑的地方?。譬如,国公府的人都分外清楚一点,这卫氏向来疼爱关照大娘子些,对二?娘子多少有些冷淡。从前她们虽也有疑虑,但?细想之后?以为或许只是卫氏想要高攀嫡女,故而如此?。如今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卫氏也越辩白越无力,颓然无力地倒了下来。
没想到,她苦苦瞒了十几年的千金身世之谜,竟然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揭露而出。
消失了多年的疯子顾氏,不知道勾结了谁,今天?,竟然会?出现在荟华园的及笄礼上!
只差一天?,她的女儿即将成年。
只差一天?,她的女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东淄王为妃!
就差那?么一天?!
是谁,究竟是谁要害她?是谁有这个胆子和心计,要攀扯她的女儿?
卫采苹趴在冰凉的汉白玉阶上,涕泗横流,哭到撞气、抽搐。
秦太妃长袖微展,撂开这几人,转面看?向燕昇:“国公,事情至此?,想必你心中已然有数了。”
直到现在,燕昇也没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中缓过神?来,虎目露出靡败之色,他一动不动地垂袖而立,“是,臣今日方?知道……”
原来阿墨不是夫人所?出。
阿胭……才是他嫡生的女儿!
燕昇的嘴唇发白,他落寞而惊怔地穿过几道人影步到夫人身后?,伸臂揽住她的胳膊,将她接入怀中。卢氏犹如无根之萍,无力地倚靠住丈夫肩膀,呵气如兰,“夫君,我们的女儿……是阿胭,原来竟是阿胭……”
燕昇面露苦涩地点头:“是,我也是今日方?知。”
如此?一想,燕昇便深感懊悔。
阿胭从前,就是想要一身与阿墨一样的衣裳,都被他们呵斥、责骂,为了件衣服,他们将她赶到马场去,在那?个腌臜地方?一待两年。阿胭吃了这么多苦头,为生活所?迫,一双手遍布伤痕,甚至,还?被府上的刁奴欺负克扣月例,差一点儿就病死在马场……
他的女儿!
卢氏再看?卫采苹,知道此?刻还?要维持涵养礼仪,不敢放肆痛哭,只噙着泪水痛诉:“卫氏,你当真好险恶的用心!”
卫采苹伏在地上不动,犹若死去。
春风曼卷枝头白花,瓣瓣飘零,荟华园外似乎隐隐有管弦丝竹的声音,细若游丝地传送进来,落在人的耳鼓中,却是声声凄哀如哭。
及笄礼中人无不在底下窃窃私语,满含惊异地谈论着这场精彩的悬念迭起的风波。
这些讨论的声音,都传入了霍西洲的耳中。
好在现在的论点都是对娘子有利的,错在卫氏,在顾氏,在燕夜紫,甚至在替人养女薄待亲女的卢氏,只唯独不在娘子身上。
他知道场上发生的一切今日娘子未必清清白白。但?是,她今天?必是高兴的。
他的娘子,他的宁宁。
她终于将要拥有她自己的身份,国公府的嫡娘子,她终于将要做回她自己,得到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一切一切。
他只好就这么看?着,看?着她用一点不会?伤天?害理的小?小?心计,巧妙地扭转局势。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操纵者,在这暗中布下了看?不见的无形罗网,每一步都环环相扣。甚至,好像包括了他这个局外之人的出现。
秦太妃身边的婆妇与二?位千金归来,彼时二?人都已经更?换了一身素服,脱去了乌发中繁丽的珠钗。
如此?又是一番景象,先前燕夜紫锦衣华服以势压人,倒还?可以说能独占春色,两人都更?换了素衣以后?,众人惊觉,还?是燕攸宁眉眼清丽、举止风流,更?似国公夫人。
他们再不疑有他,这国公府的嫡庶千金,定是十几年都弄错了无疑。目前所?需要的调查的,不过是这卫姨娘是否清白,对此?真不知情。不过,这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那?婆妇领燕夜紫与燕攸宁二?人归来,李苌已朝里走去,站得近了不少,清楚地看?见此?刻大娘子脸色颓败,好似一只斗败公鸡般丧气,至于那?位小?娘子么……去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不知道是宠辱不惊大智若愚,还?是真憨的。
婆妇停在秦太妃跟前,躬身施礼:“回太妃话,确实二?娘子背部,有一朵花形胎记,足半掌大小?,奴婢所?知不详,还?要问?夫人,对此?可还?有印象。”
卢氏看?向满脸温柔鼓励的丈夫,他虽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在给予她力量,卢氏凝望着丈夫眼角已经爬了几道皱纹的脸,低声地道:“我好像是还?记得,阿胭出生之时,背部有一块红色的印记,但?我当时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
燕昇紧握住夫人的皓月雪白的细腕,叹了口气:“夫人,那?看?来确实,阿胭才是我们的孩儿。”
说罢,他朝着燕攸宁伸臂,“阿胭,你过来。”
燕攸宁停在远处,收拢衣袖,低垂洁面,微风轻缠着她纤尘不染的衣摆,像尊玉人般,不动。
倒是燕夜紫,跌倒在地,跪行着朝卢明?岚而去,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卢氏的手掌,哀哀泣道:“娘,阿墨是娘生的,是娘的女儿啊,阿墨自幼养在娘膝下,是娘亲生的,娘怎么会?不知道呢……娘亲,爹爹,你们不要阿墨了吗?”
燕昇再叹气,“阿墨,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点无法改变,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夏国公府的嫡娘子,是我与夫人的女儿,至于阿胭——”
他看?向燕攸宁,想道一句“我们须认回她”,但?话才出口,燕攸宁这时,终于动了。
燕攸宁脚步轻移到他二?人面前,与燕夜紫的可怜委屈,动之以情不同,她从从容容地,脸上也没看?出什么表情,只是跪了下来,朝着燕昇与卢明?岚三拜。
场面一时寂静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诧异,莫名所?以。
霍西洲握剑的手掌紧了少许,薄唇轻敛。
他知道她想以退为进。
但?如果她赌输了,退,则是真的退。娘子想清楚了么。
三拜过后?,在满座死寂中,燕攸宁抬起面来,一时已是双眸含泪,仿似春梨含雨,清光点点。
“姊姊与爹爹、与夫人,是十多年的父女之情,岂能轻易割舍?自今以后?,姊姊自然应当还?是嫡娘子,还?要请姊姊孝顺双亲,日后?多偿深恩。”
她又是一个头磕下去,额角磕得发青了,触目骇然。
起身,她的嗓音却依然温温柔柔、清脆无比。
“阿胭是福薄不祥之人,既令生母大恸,又令养母受难,罪过不能饶恕,阿胭怎还?敢大逆不道、心怀妄想。”
“你……”燕昇大惊,不知燕攸宁怎会?怀了这样的心思,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口制止。
“阿胭已经决意搬离公府,盼得爹爹与夫人成全,如我这般不孝福薄之人,如我这般不孝福薄之人……”
暮春的林木蔚然的绿阴罩着少女清薄如纸的身影,燕攸宁伏在地上,哽咽失声,再也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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