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这几日,云泽将青刹寺的僧人几乎人的一清二楚。很快,云泽敲开了白日里诵经僧人的门。

僧人睡眼朦胧,得之是裴太傅随行的女眷染了风寒,连忙批起僧袍,带着云泽闯入了另一间房。将青刹寺唯一一个医僧自被窝里拽了起来。

榻上的宁甘棠额头滚烫,医僧隔着屏风替她诊脉,许久后,缓缓道:“这位夫人……娘子这几日日日迎风抄写经书,加上本就身娇体弱,是风寒入体。娘子好似日日心事重重,郁气未消,积劳成疾。这一日着凉,便来势汹汹。我这就派几个小沙弥去煎风寒的汤药,几贴药下去就好了……”

医僧在确认宁甘棠只是染了风寒后,松了口气,随即便起身去找几个小沙弥煎药。

寺内,还未天明,已是一阵鸡飞狗跳。

裴敛之坐在榻前,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自她留在裴府,他便日日试探。

接近他的女子,无疑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唯有她,看似全因他的权而来,却又好似不止如此。

她好似只是想仰仗着他活下去,却又在他猛容忍的界点一点点试探,一点点蚕食他的理智。

他像是一个初尝爱·欲的少年,似莽撞的愣头青被她所吸引。

她总能轻松的勾起他的欲·望。

裴太傅不识人间风月,不同情爱,但如今却好似明白了“食髓知味”四个大字怎么写。

榻上的女子只着寝衣,头上覆了一方湿帕子。湿帕子下,面色似滚熟的虾子一般。

她发起了热,于睡梦中被魇住。

但裴敛之觉得,发烧的,魇住的,都是他。

随着发热,宁甘棠的身上除了一层汗,又蹬掉了被子。

和这七日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连裴敛之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嘴边勾起了一个极为细微的弧度。这个小习惯,若是不得风寒,好似也过不去。

锦被滑落,她出了一身汗,寝衣黏在身上,汗涔涔的。一团形状隆起,兀的冒了个尖儿。

裴敛之替她掖了被子。

窗外的月亮已经满了大半,他不是君子。却似暗中紧盯着猎物的巨蟒,伺机而动。

又是一阵鸡鸣声,又是一个忙碌的清晨。地藏菩萨殿,裴敛之双手合十,眉目荡然,可身侧,却是空荡荡的。

云泽瞧着裴敛之颀长的身影,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为什么,昨日是太傅察觉到那小娘子高烧的?

想到这,云泽口中喃喃的经文一下卡在喉中,这一声与旁人不同的诵经声,格外惹眼。敲木鱼的僧人看了他一眼,他忙磕磕巴巴的把下半句经文接了下去,将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想压了下去。

此地是偏远的山间寺庙,僧人们不是铁打的,常常有个头疼脑热的。这点小病也不至于去镇上,都由寺内的一声诊治,久而久之,寺内的医僧面对这等小病,虽然算不上是得心应手,倒也能凑个大概。

不过两三碗汤药下去,宁甘棠才稍稍清醒了些。只是所谓病来如山倒,这一下病,似乎将她前世的病也勾了出来。

她的头昏昏沉沉,似是被大石头砸了一般。嗓子更是似火灼烧。寺里的草药都是挖的山里野生的草药,不是自药田里采摘的。带着浓重的土腥气,格外的苦。

出阁前,宁甘棠就不爱喝药,在前世被一碗药结束了之后,更是害怕喝药。便是问道那股子味道,宁甘棠就格外颤抖。

门口煎药的小沙弥珈蓝,不过十岁。他念经念得一般,寺庙内的重活更是干不起。青刹寺内的僧人大多年岁已长,与后宅女眷还是划分界限的好。所以师父便将照顾这位娘子的重任交到了他的身上。

他看着那位娘子病入膏肓,却还是能找出千百个借口不喝药时,更能理解为何庙里的师兄师父都出家了。

原因无他,女子实在是太过麻烦,所幸,他自幼便出家了,不用娶妻。一时间,珈蓝更加佩服起这位娘子的官人,能给这位娘子灌下药,真真厉害。

小沙弥珈蓝虽只有十三岁,但在心中早就将自己当成了成年男子,见宁甘棠如此抗拒,便择了个小马扎,在炉子边看火,免得药凉了,一边念起了《金刚经》。

前世宁甘棠病重之时,便是太医开的药,也要陆焕舟亲自来哄她才会喝。

只是如今……

她意识虽混沌散乱,却仍然胆大包天。在裴敛之身侧 ,她时时刻刻都在赌。

因此,她抄经书,她故意夜里踢被子,好感了风寒。她自然知晓,一墙之隔,墙那头的裴敛之,夜夜比她晚睡。

她别无长处,唯有以身织网,诱着裴敛之落网。

她是贪心的,她想要的,不仅仅或者,也不仅仅是留在裴敛之身边做一个婢女。

正午,裴敛之回来。阳光打在客房朱红的木门上,木门前还多了个小光头。

小光头一板一眼的将宁甘棠的一举一动都说了出来。

裴敛之神色未变,端了碗走进了屋内。

宁甘棠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目便是身着月白色直裰的裴敛之,她猛然睁大了眼。

“……太傅。”

她烧的糊涂,一时也忘记了喊公子,直直的呼出了句太傅。

裴敛之手中端着药,氤氲着热气。他薄唇轻启:“喝药。”

“……妾,妾身上没有力气。”宁甘棠的意识有几分散乱,一时憋出了这么个借口。

“是么?”他掰过了她的头,逼她看着自己。

他的掌心微凉,重病倒下的宁甘棠比起平时似乎减少了顾忌,下意识的在他掌心中蹭了蹭。

好凉,似一块冷冰冰的玉。

裴敛之并未推开她,只是拿起汤勺,舀了一勺递至她的唇畔。

苦涩的味道扑鼻而来,宁甘棠下意识的往后缩。岂料他似早有预料一般的按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能动弹。

药汁入口,一片苦涩蔓延开来,苦的她几乎失去味觉。挥之不去的阴影再度将她笼罩,她下意识的干呕,想将其吐出来。

不料,却又被裴敛之捏住了下巴,只得吞下这一口药汁。

她似猫儿呜咽了一声。

裴敛之附于她的耳侧,低声道:“良娣不是连死都不怕?”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宁甘棠耳边痒痒的:“……妾,妾不想喝药。”

她的脸颊白净,耳垂圆润。裴敛之今日格外的有耐心,捻了捻她的耳垂,缓缓开口:“喝完,便允你留在我身边。”

他的嗓音低沉,似浅浅蛊惑。

宁甘棠的眼中恢复了几许清明,似是怕自己听错一般,猛地侧过了脸。她的唇畔,自他脸侧擦过,险些掠过他的唇。

“……当真?”

“自然。”裴敛之挑眉。

宁甘棠坐起几分,抢过他手中的药,什么也顾忌不上,似狼吞虎咽一般的喝下。药汁浸过她的唇畔,留下一抹水色。顺着她光洁的下巴滚落至于衣间,亵.衣被褐色的药汁所浸,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露出一抹昳色。

见她一饮而尽,裴敛之的眼中倏地多了一抹笑意。但视线触及她的唇时,目光一滞。

他的指尖,兀的有些烫。

“太傅,你会骗阿梨吗?”她的烧显然还没有退完,说起话来,更是东一句西一句。

记忆中,除了她的生母,便无旁人知晓她的小字。今生在裴敛之府上主动将自己的小字告知旁人,也只是为了博取他们几分怜爱罢了。

她这一生,本就是个笑话。

之所以叫阿梨,不过是因为宁侍郎虽爱她的姨娘,碍于权势利益,却始终是对正头娘子唯命是从的。

她出身那日,恰好是春日。稳婆禀告正头娘子吗,便是她的嫡母。姨娘生了个女婴,求太太赐名。

彼时正头娘子正在涂蔻丹,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假山石头旁的梨树上,正是梨子成熟的季节。只可惜,官员也好,簪缨世家也罢,不会食用这种用做装饰栽种的梨树,加之正头夫人不喜梨树,宁府的这颗梨树也未曾被精心打理。

风一过,一只青梨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嫡母吹了吹蔻丹,随意告诉稳婆:“便赐名’青梨‘”。

生她的姨娘虽不受喜爱,到底还是念过几年书。便定了梨为她的小字,唤上一句甘棠。

甘棠,甜梨。

姨娘爱吃。

只可惜,正头娘子如此随意的取名,当爹的宁侍郎也未曾过问。

她被嫡姐欺负,爹爹也不过问。

她被毁了婚事赛进东宫,爹爹还是没有过问。

她望着裴敛之,泪光盈盈,道:“太傅,怜惜怜惜妾,好不好?”

“……阿梨?”这两个字在裴敛之口中滚了滚,好似格外缠.绵。

“阿梨,是妾的小字,太傅忘了吗?”她眼中发亮,直勾勾的盯着他,像是小动物一般。

阿梨。是她的小字?

倒有几分可爱。

裴敛之一怔,散乱的记忆席卷而来,一下是女子自红墙下落下的惊呼,一下是女子在东宫内对着她跪下。

还有女子自廊下,将他的檀木珠串远远的放在长廊扶手上,小心翼翼却又带着胆怯。

凌乱的记忆中,他猛然想起,六月于东宫授太子兵法时,整座东宫笼罩在烟雨云岫之中,大雨滂沱,小雨淅淅沥沥。云水顺着屋脊划过,在琉璃瓦下似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隔成一道雨帘。

楼阁外,雨中的石榴花在风吹雨打中依旧明艳。

他脑中却猛然浮现出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

女子窈窕的身影和眼前人的身影重合。

裴敛之掀了掀眼皮,看向屋内置物架上的素色青衣。

他还是喜欢看她穿石榴色的衣裳,明艳动人。

尉都有个流连坊间的浪子,曾作一首诗赠送乐坊女子。

其中有一句他记得很清楚——

“眉黛将夺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1)

因那浪子做的诗,坊间花魁身价水涨船高。后来与同僚应酬之际,他也曾见过那乐坊花魁。

同僚问他如何。

他道:“红粉骷髅。”

如今,他好似明白,何为能妒杀石榴花的姝色。

裴敛之喉结滚了滚,良久,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眉黛将夺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唐】万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