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并未挑开,狭小的马车内光线昏暗,裴敛之的气息将她席卷。
幕离早已落到一旁。她仰着头,领口镶了一圈毛,自毛领中露出了小巧的脸。在方才一瞬的失重中眼中氤氲了生理性的泪水。姣好的一双桃花眼似笼在江南的烟雨中,如雾里看花。
纤细的腰肢在裴敛之手中不盈一握,似下一刻即将折断的一剪腊梅。
裴敛之眸中一凛,喉结滚了滚。
马车缓缓驱使在道路上,宁甘棠被他圈在怀里,似坠落一般的失重感和鼻尖的檀木香气逼得她头晕。
寂静的车内,似乎连车辙碾过石子的声响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如暗处伺机而动的蟒。
她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却拂过一声轻笑,密密麻麻的温热气息洒下。
一阵风撞开了马车上的帘,外头的光线倾然落入车内,似天光大亮。晃了宁甘棠的眼,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
“哭什么?”
宁甘棠腰上一痛。
裴敛之竟是掐了她一把。这一下,痒痒麻麻,却并不疼。
“我……”情急之下,她连自称妾都忘了。
下一刻,她腰上一轻,被裴敛之拢到了怀中。
他的眼中,饶有兴味,似盯着猎物一般摩挲过她的脸颊,逼她与他对视。
颠簸的马车中,檀木的香气与冷梅的香气纠缠在一起。香炉中缕缕升起的烟崩的如弦丝一般,在一阵颠簸中散开,复又聚拢。
视线中,裴敛之昳丽的面容猛的放大。宁甘棠侧脸一凉,冰冷的耳垂一片温软。
宁甘棠指尖一颤,连呼吸几乎都要忘了。裴敛之胸前的绀色衣裳,皱皱巴巴。
她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指在眼前放大,一寸一寸下落。
车夫吆喝声和马厮声吧在这狭小的空间被放到最大,连外头树枝拂过马车车顶的“滋拉”声似乎都分外清晰。
裴敛之,他要在这里……么?
即使她知晓有些事情不可避免,但一想到这是马车上……宁甘棠的心一点点沉下,近乎绝望的闭上眼。
下一刻,她耳畔响起一声轻笑。
弦丝晶莹,猛然断开,串起她剧烈的心跳声,似玉珠落了一地。
她看到他修长手指自她衣裳上捻下一片枯黄的落叶。
察觉到自己已经自由了,她瘫坐在马车里,裙摆似一朵绽放的青莲。
青黄的落叶在他的手中,好似上好的琉璃。
宁甘棠耳根一热。
他垂着眼,宁甘棠看不清他的目光。只是小心翼翼的坐起,整理着自己乱掉的衣襟。
待片刻后再看裴敛之时,他眉梢轻扬,净若新雪,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捧起了一卷书,指尖自绯黄的纸张上划过,好似彻底忽视了她。
宁甘棠松了口气,将后背贴紧了车壁,极力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手中捧着幕离,动也不敢动,指尖触及圆润的珠子,摩挲着,好似这般就能安定下来一般。
一路上,二人相对却几乎没有说话。纸张翻页的声音,在车内分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已经抵达到了青刹寺。
挑起窗帘,满眼是枯瘦交错的枝干,还有地上落下的疏影。满目青山在如今的冬季里是青黄色,像是静默的山水古画。
还未到青刹寺前,似乎就已闻得到寺庙的香火气息,心中的郁气好似一瞬平静了下来。青刹寺的黄墙红瓦,在这一片山林之中分外显眼。自寺庙中还升腾起一阵袅袅的炊烟。
马车缓缓停下,路边的松柏树枝探进了马车之中。宁甘棠下意识的伸手去碰,但触及到时,松枝已然掠过,徒留指尖一片痒意。
马车外,传来云泽的声音,“公子,青刹寺到了。”
裴敛之合上书卷,径直下了马车。
待宁甘棠戴上幕离,自车内探出头,她才察觉到,这辆马车有些许的高。凭她的身量,若是一跃而下,可能等落到地上便会崴了脚。
她咬咬唇,开口:“云泽,能给我一个脚凳吗?”
闺阁女眷一般大多身量娇小,所以寻常人家通常会备上一个脚凳,便于女眷上下车。
云泽一愣,嘴唇碰了碰,不知该怎么跟宁甘棠说,裴敛之的马车向来是没有脚凳的。
树林中的落叶落在地上,窸窸窣窣的。娇小的青衣身影,在偌大的马车前分外娇小。即使是隔着幕离,似乎也能让人想象到,她此刻轻咬嘴唇的犹豫纠结。
在宁甘棠纳闷为何云泽还未给她递上脚凳的时候,视线中多了一只手,骨节分明,不久前还捻了落叶。
几乎是没有犹豫,宁甘棠将手搭上视线中的手。
下一刻,她身子一轻,脚已然着了地。
在她下落之时,幕离被风拂过,露出了光洁的下半张脸,昙花一现。
幕离耷拉在了宁甘棠的头上,好似下一刻就要落到地上。在她还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发间微动,幕离已然端端正正的戴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视线受限,隔着幕离一切都镀上了一层白色。临行前,她担心旁人认出她,特意挑了一个最厚的幕离。
此刻宁甘棠倒是有几分后悔,她只看得到左侧有一绀色的人影。
“……多谢公子。”她跟着云泽唤了一声公子。这两个字在被她琢磨,念出时所创似在柔肠百转中滚了一遭,便是折子戏里最后唱念的角儿也及不上。
男子绀色的衣袖垂下,似乎顿了顿。
落叶在足下有些软,踩上去簌簌作响,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衣袖摩挲声。
宁甘棠轻嗅,山林间的气息有几分清新,火者香火的气息,远处的钟声悠长,在山林间回荡,更显的此地偏远寂静。
她前生鲜少出门,便是出门,也极少来这等偏远寂静的地方。
裴敛之身边伺候的小厮都是极为寡言的,不似女眷身边的侍婢。这样过分的安静让宁甘棠有几分害怕,她下意识的往那抹绀色身影靠了靠。
绀色身影与青色身影一前一后,又似是并肩行走。女子缓缓的走着,动作有些小心翼翼。
云泽心中暗想:太傅果然是为国为民的绝世清官,平日里案牍劳心,唯有今日竟有闲心欣赏这满山的冬日景象。
云泽摇摇头,又暗叹一声,官儿还是不能做太大,不然忙的连来到这等荒山野岭都有欣赏的兴致。
云泽向来做事妥帖,察觉到太傅因公务心力交瘁,将决定回头买个马车脚凳的事情压下了。
这等小事,他做小厮的自然是要安排的明明白白,何必再去烦忧太傅呢?
***
待来到青刹寺,云泽立马便去打点住处。
得知裴敛之来了,立马有两个小僧开口:“请施主稍候片刻,小僧这便去知会师伯一声。”
“嗯。”
院中摆着一个极大的鼎,里面是香灰,和参差不齐插在上面的香。宁甘棠在马车上看到的白眼,便是出于这里。
在这巨大的鼎边,院中立了一颗参天的古木。树影几乎笼罩住了半个小院,上面还有红色的丝条垂下,风一过,便微微晃动。
许是因为青刹寺偏远,庙里的香客并不是很多。今日有阳光,寺里的僧人在地上以主席垫了,铺了一层满满当当的谷子,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散发出了谷物独有的气息。
偶尔还有鸟雀落下啄食,叽叽喳喳。几个铺谷物的小僧见此,并未动手驱赶,只是闭着眼,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
不过片刻,妙梵大师便已来到了院中。他的视线触及裴敛之时,带了几分笑意。但当他看到裴敛之身侧带着幕离的娇小的女子时,有一瞬的晃神,但还是即刻移开了视线。
妙梵身着僧袍,捻了手中佛珠,“裴施主,许久不见。”
裴敛之淡淡道:“嗯。”
妙梵又道:“许久不见,倒是不知裴施主竟已大变,许是命定缘法,终有时。”
他的视线落在宁甘棠身上,带了几分意味不明。又似叹息一般道:“裴施主,可要贫僧再为你批上一卦?”
“不必。”裴敛之扬了眉梢,淡淡道,“裴某,更信自己。”
“阿弥陀佛。”
老僧的声音,带着几分叹息,悠长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