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昭仪头上的珠钗乱得歪七扭八,因为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额上早已渗血,淌下来的血污了脸,叫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如儿夭亡时方才不到七岁!虎毒尚且不食子!”成景帝将茶盏一抛而下,滚烫的茶水泼到她身上,碎了的瓷片刮花她的手背。
裴琅静静地看着两人的对峙,手指一下一下摸着纹路,有些不耐烦地推进程:“是啊,按大邺律法,欺君瞒上,毒害皇子,是要株九族的。”
他将重点落在了“毒害皇子”的,一字一词说得清楚,似乎意有所指。
慧昭仪头昏脑胀,紧接着听到成景帝黑着脸开口:“柳家男子处死,女眷发配边疆从军充役……”
她的家族、她的一切,仿佛都随着君主轻飘飘的话化为虚影,心跳声沉重得仿佛回响在自己耳边,慧昭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在激烈地跳着。
成景帝话还没说完,慧昭仪却忽然弯了唇笑了出来,她身子战粟,跪着的不是御书房上好的羊毛毡,而是惩罚她的刑具。
恐惧和愤怒将她裹住,密不透风,最后,她几近癫狂,声音歇斯底里地开口:“皇子、皇子?哈哈哈哈,根本不是皇子!”
犹如平地惊雷,将屋内的人炸得回不过神来。
裴琅弯了下唇。
慧昭仪的声音犹如地底下索命的恶鬼,她说:“如儿,是我的儿子,但不是你的……”
她话音未落,脸上狠狠地就印上了一个巴掌。
成景帝剧烈地喘息着,脸色发红,气得身子跟着摇晃,他怒不可遏:“混账!”
慧昭仪被他狠狠一脚踹翻在地上,咳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可是心底却有着隐秘的欢欣,看到成景帝气得就要站不住身子,她加码:“他死了最该难过的不是你!是我!他的母亲亲手杀了他,在那样黑的一个晚上,他同我说想喝水,我却给他下了药……”
成景帝已然站不直身子了,眼前幻化出好几道影子,好在被一旁的宁公公及时扶住,才堪堪稳住了帝王威严。
“那混账是谁!”他问。
慧昭仪又将话止住了,她笑起来,眼泪花了整脸,看起来凄惨而憔悴,任凭成景帝怎么逼问也不开口。
裴琅没想到她倒也算重情重义,和李侍郎也算鹣鲽情深,只好替人说下去,故作愕然开口:“儿臣倒记得,柳家和李家似是世交,慧昭仪同李侍郎,想来也算青梅竹马一场。”
成景帝多疑,倘若往日兴许会猜忌裴琅此言的目的,但此刻他尚且自顾不暇,只是派人将李儒林好好地“请”进宫来了。
宣永初年,吴美人因冲撞当时盛宠一时的张贵妃被打入冷宫,次月被诊出有孕,成景帝子嗣稀薄,孩子是她复宠的唯一工具,不能有一点损失,故她秘而不谈,压下此事。
慧昭仪当时尚未盛宠,又与吴美人有旧,对她多有照拂,是以她怀孕的事只同慧昭仪一人言。
只可惜真心错付。
大邺有旧统,皇子产下后要验血得证皇嗣正统,慧昭仪狸猫换太子,将自己同李儒林私通的孩子留下了。
吴美人将孩子交给慧昭仪同皇上言故,等他接自己出冷宫,然而等来等去,只等来昔日姐妹的鸠酒一杯。
慧昭仪曾无数次梦回那场雨夜,半夜醒来冷汗淋漓,攥着床帐默默地哭,期盼自己当年没起一时贪念,将自己的孩子留下。
裴如稍大时,长相与成景帝越发不像了,慧昭仪一颗心惴惴不安,只好叫他安分守己老老实实,不要成日跑出去,叫他人多心了。
她瞒过了圣上,躲过了后宫无数次冷箭,没想到有一朝栽在自己身上。
裴如当年将将七岁,因一场惊雷吓得睡不着,偷偷跑进母妃的寝殿寻求庇护,然而却将慧昭仪七年前做的孽听得一清二楚。
惊雷劈下,她的暖阁亮堂堂,连同裴如脸上的惧色也照得分明。
慧昭仪想,她兴许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的,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熬了太久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长长的宫墙,她再也熬不下去了。
裴如在七岁时死于一场有计划的高热,一场他母妃精心谋划的布置。最后这个秘密埋入土里,再不见天日。
谁知天道终轮回,十年后被人匆匆掀开,再盖不回去。
成景帝目眦俱裂,恨不得将二人就地凌迟。所幸御书房还有个裴琅,他仿佛游离在整个故事外,只是偶尔几道目光落在他附近时会垂下眸,同样一副悲悯自己父皇的模样。
“那吴美人那个孩子呢?”裴琅轻声问。
李儒林的身子蜷缩了一下。
成景帝见他还有隐瞒,又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李儒林本就不是刚强性子,早已冷汗涔涔了,他重重地磕了个头:“信安一大早去姜府了,臣入宫前尚未回来。”
一直事不关己的裴太子这时忽然皱了下眉,他跟着垂眸,寒气压人,声音也是,叫人头皮发麻,后劲冒汗。
“找姜君瑜?”
空气里带着一点轻微的火药味,叫姜君瑜闻起来心慌,她手脚都被绑起来。眼前覆了一层厚厚的黑布,不能视物,只能通过耳边的动静,感觉李信安在焦躁地踱步。
“你安分点。”姜君瑜虽然害怕,但更听不得他走来走去,自己的一颗心也被搅乱似的,出声提醒。
“你闭嘴!”李信安早已撕破了那副怯懦内敛的脸皮,语气不善。
姜君瑜怕真把人逼急了动手,心下慌了一瞬,竭力克制,沉心推测——看来李信安是在等救她的人,想要将人一网打尽。
至于他为什么长得与裴琅三分像,皇家秘闻,她早已猜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感概成景帝还真是处处留情啊。
“你也想做太子?”她故作镇定,套话,背上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仿佛有块冰似的发凉。
“那本该是我的东西!”李信安气急败坏。
“信是送到我爹手上的?”姜君瑜没理会他的回复,继续问。
李信安默然,半晌,他蹲下,姜君瑜只能隔着黑布看到他一个大概的轮廓。
他说:“不,是送去给裴琅的,他一到,你们都会死。”
姜君瑜:……
那别等了,不会来的。
刚刚春风一吹,她没哭,现在倒是有点悲意了,她好声好气地同人说:“你要自证身份,写信给我爹,我爹肯定会老实同圣上说的,别信裴琅了,我同他关系真不怎么样。”
李信安不信:“上次常王寿辰,我还见你们关系匪浅——我要的就是他来送死,而非一个简简单单的皇子位,我要做太子!”
“附近都是我养的暗卫,我假借你手,给他传信,他若识破不出,皆大欢喜,他走不出这个院子。若看出来了——前段日子他才同陛下有了嫌隙,私调兵马是大罪,也够让他失圣心。”
姜君瑜等来等去没等到他说自己,手心渗汗:“那我呢?”
“我不信能有人的嘴比死人严,劳烦姜小姐了。”
姜君瑜心凉了半截,眼睛忽然就有了点涩意。
门外传来一点动静。
李信安大喜,小心翼翼地藏在窗角下看动静。
外面金戈铁马,好大的阵仗,姜君瑜不能视物,听得心发慌,又想确认到底有没有裴琅,强逼着自己静下心来去听。
“怎么会?!”李信安在窗下看了好久的动静,也没能看到他希冀的人影,推开门,恨不得马上出去确认。
姜君瑜也早已发现外头没有裴琅的动静,硬安慰自己说没准今天裴琅哑了,结果听到李信安的话彻底回神了。
说不清什么感受,总而言之是不好受的。
姜君瑜的泪在眼眶里打转,硬逼着自己不要落下去。
李信安彻底急了,他拎起剑,一步步朝姜君瑜走过来。
他这一点倒是和成景帝很像。
没用的东西从来不会多留。
早知道不来京城了,也不要落水了。姜君瑜怨来怨去回到了自己身上。扣着粗绳的腕已经磨破,她要很费劲才能拦阻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
寒光刺眼,隔着黑布都能被闪一下。
她下意识闭眼。
剑刃落在地上的动静同样很大,眼睛看不见的姜君瑜听得同样清楚。
李信安还想要说什么,然而话只来得及说一个“裴”字,就被裴琅飞快地划破了喉咙。
他嘴里发出“赫赫”的气,脖颈上的血喷涌出,身子像短线木偶,几瞬之后彻底没了气息。
直到有温热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姜君瑜才回过神来。
裴琅站在她面前,将她本就看不见的光更加挡得严严实实。
他什么也没说。
姜君瑜也不敢猜测到底是不是他,她小口小口地深呼吸,压住眼眶的泪。
却在嘈杂的刀剑声中听到裴琅的心声。
万籁俱寂,她听到他说:“要哭了。”
那些之前明明还能憋住的泪忽然就忍不住地掉了。
裴琅终于有了动作,他蹲下身来,好似想要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能从怀里拿出手帕,动作很轻地将人脸上的血擦净,然后尽力软了语气。
“不脏了,别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小猫擦脸的裴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