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便又四处巡视了一遭,协助岛民做完大祭仪的最后准备。
天边彤云堆叠,金碧辉煌。孩童散学归来,如放飞的海鸟般欢腾的奔跑在街道上,催促着大人们快些点起祭灯,兴奋的期待着夜间祭典的到来。
待落日最后一跳,沉入水中,环绕着天际线堆叠的辉煌彩云便也渐渐燃尽了颜色,化作浮空城池一般的浅灰的暗影。
街道上的灯火,便也渐次点亮起来。
早先忙碌的人群不知何时都换上了节庆的新衣,三三两两的欢笑着,向着大致同一个方向涌去。
祝余道,“你跟着人群走,自然便能看到黄池。”
她自己却要“悄悄”的赶去明月湾,将白凌云带出来。
纵使没有丹青和蔺轻尘提点,她其实也已隐隐意识到,带白凌云去看了大祭仪便是她所犯的最关键的错。若人生能有重来,她必定不会再做如此蠢事。
可是……人生又怎可重来。
她茫然驻足片刻,最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头也不回的逆着人潮而去。
而社稷神庙之中,即将表演祭舞的祀女们正欢快的互相帮忙整顿彩衣、修补妆容和发饰、佩戴傩面,为登台表演做最后的准备。
而即将在祭舞中饰演神明的巫咸,正捧着她的傩面,望着外间万家灯火。
祝余始终都认为,是她的愚蠢牵连全族。唯有巫咸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
她知晓祝余所做的一切,她默许祝余所做的一切。
她希望总有一天,黄池国的国民能自由的生活在这广阔的大千世界中,去受挫、去成长,去搏击,去追寻自己短暂的一生在这纵为古今横为八荒的久远无限的宇宙中的位置和意义。
她想让自己的国家,出现在万物灵长的舆图与书册之中,写下或许未必醒目但终究会被看见的印记。
这是她的认知与追求。可是……可是,将自己的认知与追求,强加在乡土与族民头上,究竟是否是一种专断与傲慢?
谁敢说隐世的安逸,便不是部族国家共同的且唯一正确的选择呢。
——一切都是她的过错,是她的草率和不作为,最终导致故土与部族化作兵隳之下的焦土。
这时热闹的祭火腾空而起,外间响起万众欢腾之声。
在傅悦的主持之下,这一年的大祭仪,终于宣告开始。
祀女们欢笑着聚集到巫咸的身侧,“大巫,祭火烧起来了,咱们也快开始吧。”“是啊,大巫。”“大巫?”
巫咸于是回过头去,将傩面扣在脸上,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她的声音依旧是温柔含笑的,“都准备好了吗?待会儿可不许你们中途喊饿了……都准备好了——那就上台吧!”
丹青随着奔涌的人群,来到一处高台之下。
那高台位于长街的尽头,以五色土筑成。面朝着码头小镇,背靠着望月崖延伸出来的石山。
那石山上石台层叠错落如松柏,每层石台上似是都有一个泉眼。泉水漫过石台溢出如瀑布,自上而下层级的跌落,最终汇聚在最下层的石潭中。
自台下看不见那石潭中的泉水,只能望见落泉溅起的细蒙蒙的水雾。石潭边生有一颗华盖如云的大树,那大树枝叶如琅玕,在夜色下散发着莹白皎洁的光。风吹枝叶叮咚作响。
石潭同高台是勾连在一起的。
而高台上又有盘旋的石阶同长街勾连在一起。
岛民们只簇拥在石阶之下,有孩童张开手臂想要奔跑到高台上,却被大人举着腰抱起在怀里,耐心的安抚着,“今夜的祭舞要演《叛天记》,现在还不能上台。”
孩童用稚嫩的声音询问着,“叛天记是什么,为什么要演叛天记?”
“叛天记讲的是我们的先民叛出天庭,建立国家的故事。讲叛天记,是为了让我们记住自己是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来。”
“我已经学过这个故事了,是不是就是三百天女渡沧海的故事呀?”
“对,里面就有这个故事。你不是总问那三百天女为何要离开天国横渡沧海吗?今晚看完祭舞,你就明白了。”
小孩子于是眨了眨眼睛,乖乖的揽住大人的脖子,看向了中央高台。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随着年老女子悠长的咏唱之声,高台之上,身着彩衣头配傩面的神灵玄女登场了。
她是追随人皇讨伐无道暴君、征战四海八荒的女战神。曾立下赫赫战功。
而今人皇诛杀了上一代的暴君,平定了寰宇,登上了至尊的宝座。
这个故事丹青在藏书楼翻书时曾大略扫过一眼,却没有放在心上——创世的故事从口耳相传到写作文本,往往久经讹传整合,早已不复最初的模样。就算最初的版本,也很可能是想象编造或者辗转听闻。
何况,丹青始终认为,“最初的来历”对灵类而言并不重要。现世的所在才是塑成部族性格的关键。
但当那“神灵”乘着星光落足在高台之上,而霎时间高台之下万众屏息。她们身上所散发出的安详虔诚的灵愿之力甚至抚平了躁动不安的内心时,她忽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黄池国之所以是女儿国,并非天地造物生而如此。
黄池国中从来都不是“并无二性”,从一开始,这座岛上便有男女阴阳的概念。
对其他部族而言,所从何来可能确实没那么重要,可是对黄池国而言,恐怕并非如此。
恍然之间,台上的玄女战神已经结束了她的独白和战舞。
便如神话中所记载,她来到此地,是因人皇封赏功臣建立四方诸国,却独独遗忘了这位功勋卓著的女战神和她麾下女战士。她来此为自己和自己的部属索取公正。
高台之上,人皇并未现身,却伴随着威严的光,降下了自己的声音。
他称这女子为“傅”——因她教他兵法,传授他治国理兵之道。她不仅是他麾下战神,还是他的启蒙之师。
人皇许诺给她财富、尊崇和地位,却拒绝封赏她的部属。他认为女子不该同男子争夺官位,她们该做回父亲的孝女、丈夫的贤妻,儿子的慈母了。
他们就女子是卑贱还是尊贵、是英勇还是怯懦,是明智还是冲动……是应当退居幕后辅佐男子,还是应该站在台前治理家国而展开了辩论。
人皇说,男子的身后是女人最安稳的归处。女子的伟大正在于养育子女,辅佐丈夫。男女各归其所、各安其分,才是部族兴盛的关键。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纵使站在他面前的玄女,便是这一切最有力的辩驳。纵使玄女的道理令人无法从事实上反驳,也不能说服他动容半分。
于是玄女以自己所有的功勋,向人皇请求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她愿做这最偏狭的邦国的侯伯,向人皇证明,女子治理亦可以令邦国兴盛。
但纵使她卑微退让至此,依旧不能令人皇退让。
于是玄女愤怒的掷盏而起,戳穿他不过是过河拆桥,在利用完女人做剑盾之后想要卑鄙的将她们垫在脚下,好铸稳他那因男子的贪婪无度而导致动荡的王座。
玄女于是叛出了朝堂。
她的身后,人皇正在为那被他诛杀取代的暴君宣判罪行——暴君的罪行之中,正有令女子与闻朝政一条。
玄女走出朝堂,振臂展开了旗帜。
有八百女子追随她起事。
但纵使她运兵如神,亦不能扭转天下大局,人心所向。
最终她被逼退到海岬上,据守顽抗。
人皇先后派出仰慕她的男子,自己的妻子,和卸甲后生儿育女的母亲前去劝降她。
他们都不能理解她的反叛,先后询问她为何要从春风般温暖和煦的少女化作秋风般贪婪无情的怨妇,为何不能认清局势做出更为功利、光荣的选择,以及为何不能顾全天下大义,令山河兵隳再起,部民死于战场。
她回答仰慕她的男子,她是春风也是秋风,是滋养万物的雨露也是肃杀天地的霜雪。
她回答渴望太平的母亲,天下的大义为何总是要让被损害、被侮辱者去顾全!她此刻的反抗,不过是她当初的反抗的延续。真正的背叛者,是那个取代了暴君坐上宝座的人,是那些想将一半的战友当战利品瓜分了、给她们套上枷锁为奴的人。她们此刻斥责她、侮辱她、蔑视她,殊不知,她正是为她们而战。
她回答人皇的妻子——终有一日你将察觉自己走投无路,但会为你力争的人已尽被你出卖了。但我依旧会给你安身之处,你依旧可来投奔我。
于是,她拒绝了所有劝降,带上所有愿意与她奋战至死的女子,乘船渡海,去寻找立国之地。
她带领三百族民克服重重磨难,航行七年,终于寻到了她的“三十里”之国。
然而这座海岛毒藤遍地,瘴疠弥漫,恶兽横行。
她带领着族民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又花费了十年时光,将荒岛变作良田。
而后,海蚀和海兽便来了。
这时玄女已经很老了,追随她的部民也不再年轻。她们打退海兽,扛过最初的海蚀之后,玄女终于油尽灯枯。
她将衣钵传授给了自己的“傅”之后,便溘然长逝。
她的身躯化作望月崖,横拦在海兽入侵的必经之路,成了这个国家的最初的堤坝和藩篱。
部民为她的逝去而哀痛,夜晚他们点起长明灯,悲声不散。她们为邦国的未来而感到痛苦迷茫。
她们的哀痛惊动了上天,于是天帝娲皇氏现身在望月崖前,询问她们因何痛哭。
听闻了她们的故事之后,娲皇久久沉默。
她于是询问众女子的心愿。
众人悲戚痛苦,亦不能免除对故土的眷念、对晚景安稳的向往。可是她们思索商议良久,最终还是许下了这样的心愿——愿部族与信念绵延不息,后继有人。
于是娲皇击石出泉,将黄池赐予这个邦国。
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黄池之上传来啼哭之声。
……在经历磨难、痛苦和失去之后,这个国家诞生了全新的生命。
凄婉哀乐的尽头,再度响起慷慨激昂的战歌。
祀女们高高跃起,敦实的落地,双腿分开如泰山压顶。她们头戴怒目呲牙的傩面,发出慷慨不屈的嘶吼。手中刀枪剑戟般的响板齐刷刷的一响,踏足声随之如战鼓擂起。那响声震碎了暗夜的静谧,也震碎了高台之上皎洁如镜的光。
那光化作万千飞雪似的碎片四散。那碎片在半空中翻飞着,每一片碎片上都映着一个女子的面容,也映着她们脚下的黄池。
而那光芒,每一个修士都不可能认错。
那是地脉灵泉被震荡激发时,所喷涌而出的天地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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