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从通道里出来,沐浴着黄池岛上明明灭灭的烟火夜色,轻轻闭上了眼睛。
许久之后,才回头对丹青道,“我好了……咱们走吧。”
。
她们两个离开之后,扶疏花木下,傅悦望着她们二人的背影,面带忧心的说道,“如此放任她,当真不怕她弄出什么乱子吗?”
巫咸目光平静如镜,没有泄露任何情绪。
——这庞大精密的幻境须得有一个洞晓一切的人居中把控和调度,她便是那个掌控人。
她什么都记得。她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也始终都认得丹青。
她压抑着心绪,一时没有回话。
傅悦便轻轻拐了拐她的胳膊,道,“想什么呢?”
巫咸这才回过神来,道,“……纵使出了乱子,原也该是我的过错。”
傅悦不满道,“你这人就是爱操心,这个也是‘我的错’那个也是‘我的错’,敢情我们这些人都是白忙活的,是你手里牵丝傀儡呢,所有事都是替你做的?”
巫咸一笑,“我并无此意。”
“那就别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我还没老呢。祝余这小丫头办事虽不牢靠,却也日渐成长,比你年轻时可有主意多了。我们自己做的事,自己能担得起责任——你便问祝余那丫头,她定然也这么说。”
巫咸道,“……嗯。”
傅悦便从怀中纸袋里夹了张热腾腾的蛤蜊煎给她,才又道,“你是打定主意要栽培阿余了?”
“……你觉着阿余不好吗?”
“也不是说不好,”傅悦道,“这孩子聪明,有闯劲儿,还霸道。同辈祀女里有她在,别的人都压不住阵脚。然而——她太冒进了,一心想着出去打拼,仿佛黄池四岛加起来还容她不下。”
一切仿佛真的又回到了当初,就连傅悦递来的蛤蜊煎也还是当初的味道。
巫咸垂着眉眼,轻轻舒了口气,道,“……黄池国确实太小了。”
“再小也是故土,数千同胞安居于此,岂能不谨慎?”
巫咸道,“结界已经有了漏洞,这些年蛟灾也越来越多,如今还有外界修士漂流至此。纵使阿余乖巧安分,黄池国又能隐藏多久呢?”
“结界坏了便修补,蛟灾我们一时也能压制。这些都能解决。可现世在外,却万万不可草率。”
“我知道……”巫咸轻轻的说,“我知道。”
傅悦想了想,又道,“你是想先放祝余出去历练?”
巫咸道,“嗯——便如你当初放我出去。”
傅悦便笑叹道,“我那是说不过你。哎!但凡她有你一半的谨慎么!”又道,“如今你才是岛上大巫,你说了算。不过,那个什么云公子我可信不过,你若盘算着让他带祝余出去,我自有话说。莫忘了先祖立国的教训——男人这种东西,还是离远些好。”
“男人同女人,实则也……”然而说到一半却不免想起当初所亲历的一切,再说不下去。便跳过了,接着说道,“你放心吧。待时机一到,我自有稳妥的处置。”她目光便看向丹青,心中百般滋味难以言明,“……必定你也赞同。”
。
祝余并未向丹青隐瞒她恢复记忆,找回自我意识一事。
——若她相瞒,纵使未必能瞒得过,也必定能混淆视听,令丹青不敢轻易论断。
但她似乎觉着不必如此。
最多也就说几句“我又不知他是坏人,当然会继续帮他”,“我又没觉得你是岛外之人,只是凑巧有些岛外之事想向你打听罢了”,聊以装点门面。
该罚的罚完,该抄的抄完,第二日一早,她们便一道去向阿咸认错。
入夜后便是大祭仪,这一日阿咸忙得很,果然没有空闲再教训她们。
随手将她们抄的书搁在一旁,便令她们二人一道出去巡视——看哪里人手不足,便到哪里帮忙去。
黄池岛确实广大,纵使不至于一个月还走不完,也足够逛上七八日。
但因为丰收祭的缘故,四周的居民都聚集到了邻近渔港附近环绕着祀女馆的几条街道上。故而只需绕着渔港巡视一圈便可。
一路走下来,丹青大略算了一算,黄池四岛总共也不过四五千人而已。搁在神州人界,比一个村庄也大不了多少。然而岛上分工井然有序,百业俱全,物产琳琅满目,竟是什么都不缺。
毕竟能做出霜华染这般工艺复杂的织物,想也知不会是什么贫乏的穷乡僻壤。
但岛上的繁华和睦、安居乐业,却也令丹青不由心生怅惘。
两人修了屋顶、搬了渔获,跑腿去买灯油,半途又被拉去处理码头调度的乱子。
……待一圈忙下来之后,日已向西,是后晌午了。
还不知哪里会再出状况,祝余也不敢带她走远,便在码头侧近观浪亭中临时坐下来歇脚。
午饭吃得潦草,丹青肚子有些饿,便从各处塞给她们的满怀物品里翻了小零食出来吃。
不由感叹,“真是个好地方。”
祝余却道,“外表光鲜,内里却不思进取。绕来绕去全是些针头线脑的琐事,日复一日千篇一律。你此刻看着好,住久了便知道有多无聊了。”
但这样平淡的过往,如今却也只能在记忆的幻境之中找寻。祝余看着这被自己评价为“无聊”的景象,一时也有些失神。
但也只片刻而已——她不愿对着这些虚假徒耗心神。
她便掏了个单子给丹青,又将物品一一对应着摆到她面前,“云公子令我准备东西,你看看可有什么猫腻。”
——虽已记起一切,祝余却依旧想照着“剧本”演下去。
生前她不听阿咸的告诫一意孤行,最终铸下大错。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想完成阿咸安排的任务。
哪怕这任务是让她重复一次生前的罪孽。
丹青看了一眼单子,却都是些药草香料之类——且还多是深海出产的昂贵药材香料。
唯有感叹,“可惜紫菀不在。”
“什么?”
“——这些东西我认都认不全,哪里知道怎么用?”
她便将单子递回去。想了一会儿,又道,“那云公子想做什么,你何不直接告诉我?”
祝余道,“听我说哪有你亲眼去看来得真切?我给你看单子也不是想暗示你什么,”她便道,“只是——他本不该提这些要求。”
丹青便一醒,“不该?”
“不该、意外。”祝余道,“我怕扰乱了大巫的布局,故而找你问问。”
——也就是说,在现实中,白凌云并未向祝余索要这些东西。
他毕竟是个“活人”,也会设法破局。丹青和蔺轻尘的出现给原本的局面增添了变数,他的应变当然也不可能和当初一模一样。
“你何不直接去问阿咸?”
祝余垂了眉眼,“这么做太反常。”以她原本的性情,必定会帮着白凌云瞒过阿咸,“我怕大巫看出来,白惹她难过。”随即一抬眼,道,“何况你既来了一趟,总得有点用处吧!”
丹青:……没派上用场还真是惭愧啊!
“待会儿去明月湾找蔺……那个雷公子问问吧,他……”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听耳畔呼吸扰动,片刻后一个声音轻笑着,“——难得你会主动找我,说吧,是什么事。”
那声音仿佛耳语,酥酥麻麻的嗓音从耳畔一路挠到心口上。丹青几乎下意识便跳了起来,抬手便向耳朵上一撸。
她说到“蔺”字时,便觉出耳垂上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在晃荡。撸在手里才发现,竟是一只玉石葫芦耳坠。那玉石葫芦居中剖开,这耳坠只是其中一半,莹润碧绿,精巧可爱。葫芦的藤柄很是眼熟,跟蔺轻尘请她饮酒的那只杯子的杯柄颇为相像,像是某种对半剖开的吉祥纹样。八成就是那杯子所化。
也不知是何时被人戴在她耳朵上的。
——但想来必定和昨日蔺轻尘在她耳边吹气时动的手脚有关。
这还是丹青头一次在他手上吃暗亏——还好是只耳坠,这若是旁的什么法宝,那还了得?
丹青二话不说拔剑出来,准备先劈了这葫芦再说。
却听那边轻笑,“这是天地之极接天藤上所结的宝葫芦,四万年总共才结了两对。若拿去卖了,怎么都能卖个几千万吧。”
丹青攥着那葫芦恶狠狠的纠结了一瞬——到底没舍得劈。
却也再一次确认,真要对付蔺轻尘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拔剑上手就对了——但凡让他开口了,便已让他得逞一半。
祝余看着丹青跳脚、纠结,最后克制着怒气坐回去,颇有些莫名其妙,便问,“你怎么了?”
丹青捏着那只葫芦,眉眼一转,随即摊开手道,“我教你画个符,你一听便明白。”
那边蔺轻尘便又轻笑,“祝余吗?……那我把白凌云也拉进来吧。”
把白凌云拉进来,当然不会是让白凌云也一道来讨论,只是让她们也听听白凌云在说什么。
——蔺轻尘也不知给白凌云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个自作聪明的男人居然把蔺轻尘这个一身反派头子配置的祸害,当成了无害可欺之辈,正在拉拢他。
丹青不过说了句让祝余一道听,蔺轻尘那边便猜到丹青已和祝余摊牌——也或者他根本就没猜到,只是趁机刺激祝余觉醒,好将阿咸的布局撕开一条裂缝罢了。
这个男人做事,一向都是有些狠厉的。
丹青有片刻顾虑,却终究没有阻拦。
祝余果然懂些术法,丹青一教她便会。画了个导音符垫在葫芦底下,将声音传导出来。
白凌云循循善诱的说话声,便也随即传了过来。
“……这黄池国似乎是个女儿国,我上岛所见不论官署店铺,往来营生的尽都是女子,竟无一个男儿。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让凡间那一等轻薄贪婪的男子见了,怕要高呼梦境天国。”
蔺轻尘便冷笑道,“云兄觉着是天国吗?”
白凌云听上去倒是一本正经,“我是修道之人,女色于我不过浮云罢了。”
“若让祝余姑娘听了,怕要伤心。”
“祝余嘛……她对我确实是有些好感。”白凌云语气中便带了些得意,谦逊道,“但我有自知之明。同雷兄比起来,我德浅才薄,容貌又鄙陋。她偏偏看上我,大约只因我是神州人士吧。她心中向往神州上邦的雍容风雅,不免爱屋及乌……”估计是瞧见了蔺轻尘的脸色——作为金鳌岛通宇教主的嫡传弟子,蔺轻尘对所谓的上邦雍容一贯嗤之以鼻——白凌云便不着痕迹的转口,道,“这也是通宇教主的遗泽。当年他身赴海外,开蒙教化。岛民感德于他,便将他出身的神州也奉为□□圣人之邦。使我们这些后进晚辈也受益不少。”
——在海外吹捧通宇教主,总归是不会错的。
缓和了气氛,白凌云又道,“说起来,雷兄同祝丹姑娘之间……进展到哪一步了?”
丹青提醒道,“我听着呢。”
蔺轻尘便一笑,道,“言犹在耳,忠岂忘心——这一步吧。”
“噢……”白凌云似懂非懂,“莫非是已山盟海誓,许下终身了?”
蔺轻尘忍俊不禁,“确已许下终身了。”
纵使无耻如白凌云也震惊了,“便这一日之内?”
“竟才只有一日吗?”蔺轻尘道,“我怎觉着已有十年、百年之久,倒像是同她相知有素,缘定三生的光景。”
这下连祝余也被震撼了,目光诡异的看向丹青。
丹青道,“想死你就接着说下去。”
蔺轻尘便又笑道,“再说下去我怕是要死了,聊些别的吧。”
白凌云震撼了好一会儿,由衷叹道,“雷兄真是个情种。”似是还呢喃了句,“羽族男子……名不虚传。”
他便也不再用什么女儿国引诱蔺轻尘。
只道,“可那大巫也说,六日之后月圆潮起,便要将我们逐出此地。此地究竟有多么隐秘难寻,想来雷兄比我更清楚——既同祝丹姑娘情深至此,雷兄便甘心就此与她山海两隔吗?”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吃完药实在太困了抱歉。
我要奋起,日更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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