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的日子定在三月初八。
在年前的最后一日,宫中命人送来的聘礼正式到了公孙家府上。
天家娶媳,排场自不会小,一箱又一箱的兽皮彩锦、金银珠宝成堆抬进公孙家的门,赵氏在边上瞧着,总算露出了几日来唯一一次真心实意的笑。
虽没有正式清点,但看这数目便知,这些聘礼合起来,覆盖她赔出去的嫁妆,早已是绰绰有余。
她满心欢喜,打算将这些聘礼的单子尽数收好,将来好留给她的几个孩子,不想,手还没碰到那几张大红底色的礼单,东西便先落入了公孙云平掌中。
“那九皇子是个不成器的,将来也许要打媳妇嫁妆的主意也说不准,这些东西,我们先替孩子管好,等日后她真的有了难处,也可拿来给她救济。”
“可家中财务不是向来由我掌管?夫君把单子收走,是怕我将来会动手脚不成?迢迢也是我的女儿……”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再叫迢迢!”
陡然被他呵斥,赵氏的好脸色登时也全部褪去:“公孙云平,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女儿的嫁妆我出,送到我们家的聘礼,我就一滴也沾不得,是吗?”
“若是玉珍也愿意嫁给九皇子,今日这些聘礼,我也会纹丝不动地交到她的手中。”公孙云平冷声,与她说的明明白白。
他到底是清楚,嫁给那个废物纨绔,需要面临的是怎样艰险的一生。即便是给女儿贴再多的钱财,也换不回她的一世安宁。
赵氏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他和那些聘礼的单子就这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心下满满皆是不甘。
而年前最后一日才被允许出门走动的公孙玉珍,来到厅中见到自己的母亲满面愁容,不免关切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玉珍,母亲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她靠在女儿怀里,将公孙遥的嫁妆与聘礼之事,悉数告知年轻的女儿。
公孙玉珍听到那些嫁妆的数目时,已经瞠目咋舌,不想再听到聘礼的丰富,又讶异地合不拢嘴。
“母亲,嫁去皇家真能得这么多的聘礼?”
“聘礼多有何用?那是拿命换来的!”
赵氏脱口而出的真相,顿时叫她自己陷入了沉思。
公孙遥拿命才换来这么多聘礼,若是换成是她的玉珍,她愿意吗?她定然是不愿意的。
要她眼睁睁看着女儿去送死,她才做不到。
所以,便当贴给公孙遥的那些嫁妆,是买她一条贱命,救她女儿的吧。
毕竟当初进宫,那淑妃娘娘说了,最中意的还要属她的玉珍。
若真是要玉珍出嫁,便是金山银山的聘礼,她也不干。
如是想着,赵氏才总算心头舒畅了许多,握紧公孙玉珍的手,笃定道:“玉珍,接下来,母亲一定会为你找一门世上最好的亲事,保你一辈子都能安稳地享受荣华富贵。不过是一时的钱财,咱们且看那以后的日子,定是我们笑到最后。”
—
聘礼风波便就这样过去,公孙遥在一切安稳的情形下,初六便开始跟着宫里退出来的老嬷嬷学习规矩礼仪。
三月出嫁,天不冷不热,时候不早不晚,老嬷嬷告诉她,这是礼部和淑妃娘娘都用了心了。
公孙遥不解其意,老嬷嬷便道:“礼部选日子,定不会只选一个,那么多良辰吉日,偏就定在阳春三月,若非淑妃娘娘贴心,便只能是九皇子自己选的了。”
“九皇子……”公孙遥这几日已经听老嬷嬷提起过他不下十几回。
几日相处下来,她觉得这位嬷嬷也是位通情达理之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嬷嬷,那九皇子,当真如传闻中所言……”
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吗?
未尽之意,嬷嬷自然从她杏仁大的双眸中洞悉。
她噙了笑,一如既往地和善道:“帝王之家,有时太聪明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从前是在贤妃娘娘宫里伺候的,贤妃娘娘当时是陛下最爱的解语花,可惜……”
可惜在接连生了一儿一女都夭折之后,她也郁郁而终了,去时不过二十五。
老嬷嬷的眼睛浑浊,回忆起这些往事时,眸中流转的光晕,都比年轻一辈要慢些。
“所以啊……”她缓缓道,“我觉得九皇子就很好,真是个纨绔也好,假是个纨绔也好,如今谁不知晓,朝堂局势瞬息万变,那几个得力能干的皇子,谁都争着出头,到时手足相残,头破血流,都是必定的。九皇子只要能保住自己,保住皇子妃娘娘你和淑妃娘娘,那他就不算是个真正的纨绔,而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夺嫡之时,能明哲保身,就算是个有大智慧之人。
公孙遥觉得自己听懂了,只是心下还是惴惴。
毕竟嬷嬷说的是如果。
如果那九皇子并非是个有大智慧之人,而是真的只是个什么事都做不成的废物呢?那她岂不是还是得跟着遭殃?
她一言不发,转着手中的灯笼。
对于前途未知的渺茫,近几日越来越侵袭着她的思绪,叫她始终无法真正地静下心来,去学习更多的东西。
今日是上元灯会,是一年中长安城难得没有宵禁的几天,她看着手中蝉月从街上买回来的走马灯,想起适才公孙玉昭跑到她跟前,问她要不要去街上观灯的场景。
她说懒得去,于是她便跟着赵氏还有公孙玉珍一道上街去了。
如今家中估计只剩她同公孙绮还在,公孙云平今夜听闻也要去与同僚吃茶饮酒,她瞧着不断转动的走马灯,心下更觉孤寂。
“蝉月,我们也上街去吧?”她忽而道。
“上街?!”
蝉月其实早就想去了,这可是上元,是帝后与民同乐的佳节,长安城为此前后三夜都没有宵禁,允许彻夜游玩观灯呢!
只是先前公孙遥拒绝了公孙玉昭的邀请,她便以为她是真的不想去,如今陡然又听到小姐发话,她自然马不停蹄去准备好一切事宜,陪她去街上热闹。
两人坐马车至灯火最是兴盛的朱雀大街,街道两旁各色商贩,今夜也都灯火通明,赚得盆满钵满。
公孙遥买了两串糖葫芦,与蝉月一边走一边吃。
虽说已经过了最可怕的隆冬,但如今街上还是有些冷的,糖葫芦的糖衣外头好像还裹了一层冰碴,冻得她牙齿直打哆嗦。
“哎呦,程公子,您怎么才来!楼上几位公子等您等到花儿都快谢了!”
原本,公孙遥是没怎么在意街边这酒楼小二一如既然的热情招呼的。
“这不是,家里有事耽搁了,他们都喝了几轮了?”
嗯,这话她也不是很在意。
“没喝几轮,这不是您不在,几位爷都觉得不尽兴吗?连歌舞都没叫,就等着您呢。”
“他们是等着我的人,还是等着我的钱袋子?”
“瞧您这话说的,今夜九皇子在,必是不会叫您在这儿贴钱的!”
“那就好!”
终于,公孙遥站定在原地,朝已经被自己抛在身后的酒楼深深地望了一眼。
蝉月咽下一口山楂,道:“小姐……”
“你也听到了吧?”公孙遥抬起下巴,指了指那酒楼。
蝉月默默点头。
众人皆知,那九皇子李怀叙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身边最常跟着的,除了护卫,就是同为纨绔的他的表兄程尽春。
适才那酒楼小二招呼人进去,喊的的确就是程公子。
“你说这酒楼,我们也去逛逛如何?”公孙遥逐渐眯起眼,其实早在听见所谓“九皇子”的那一刻,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走!”她拖着蝉月,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踏进了酒楼。
“二位吃酒还是看歌舞?小店今夜有西域来的舞姬,风姿绰约,二位可有兴致?”
望着一楼宾客满座,乌泱泱的人头,公孙遥其实想说,兴致不大。
但既然缘分都到了这等地步,她都已经踏进这间酒楼了,她想,若是今夜不能见到那九皇子李怀叙,她接下来好几日都会继续心神不宁。
于是,她道:“有。”
“但是我想坐二楼。”
小二似有为难:“知道二位是嫌一楼挤,但二楼价高,非比寻常。”
“一锭银子?”
“十锭银子。”
公孙遥有些心疼。
但是舍不着孩子见不着狼。
她一咬牙,便将十锭银子给了出去。
小二立时笑逐颜开,将她往楼上引。
“二位今日来我们这悦来楼真是来对了,上月刚到的一批舞姬,训练了整整一个月,就是为了今日的表演。这西域舞还是大人物亲自点名要看的,把她们从西域带来便花了大价钱,都是上头的人出钱,咱们呐,白白跟着享福!”
小二说的欢喜,公孙遥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这大人物,怕不就是她那尚未拜堂成亲的未婚夫婿李怀叙吧?
“来来来,好容易今日大家都到了,咱们的九皇子马上便要成亲,我们举杯,为他默哀一炷香!”
不过走到楼梯转角,公孙遥便听见一阵大舌头的叫嚷。
她觉得有些刺耳。但因为那人话中提到的九皇子,还是不自觉将脑袋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隔着楼梯扶手的间隙,她瞧见一群推杯换盏的纨绔。
他们以一人为首,左右两行排座开,每人面前都有一只矮桌,一堆果品佳肴,比楼下要宽敞舒适不知多少。
她沉静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流转过一圈后,停留在为首之人身上。
他侧对着她,没个坐像,大大咧咧。
优越的下颔与大笑的唇角,不经意间却都透着一股慵懒的高贵。
“我说表弟啊,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这成了亲,也有好处的,好歹日后有人暖被窝了不是?”
她听见在酒楼外已经听到过一次的熟悉声音。
“表哥不求你别的,只求你日后,有了媳妇儿,千万别忘了兄弟,没你,表哥一年不知得多掏多少的银子!”
众人哄堂大笑。
就连公孙遥也不禁扯了扯嘴角。
只是旋即,她便听见坐在上首的男人回道:“想什么呢,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不过是成个亲,又不是日后都不在长安城里混了!再说,他公孙云平的女儿能有几分能耐?我若是为了她,日后不顾你们这帮兄弟,我李怀叙这三个字,倒过来写!”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你最好是说到做到(微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