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凡被早七点的闹钟叫醒。
陷入枕头上的脸稍偏，抬手摸到床头柜上的闹钟，关掉。
起身，趿上拖鞋走去窗边，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方小凡眯起眼，打个哈欠。
卧室门被扣响，刘菁推开门，叫儿子起床，“小凡快点吃早餐，面试要迟到了。”
叫完小儿子吃饭，刘菁又去敲隔壁大儿子的门，煤球顺着半敞的门溜进来，冲着主人喵呜一声叫。
方小凡走到墙角，弯身蹲下，对着煤球油光水滑的毛一顿撸。
黑猫似不满意主人的手法，又喵呜一声跳去窗台晒太阳，舔毛，惬意慵懒的猫样儿。
方小凡喉咙里嘀咕一句没良心，走去洗手间洗漱。
正刷牙，卧室传来手机铃声。
瞥一眼手机屏幕上亮着“神棍”俩字，方小凡一手划开接听键，叼着牙刷重新走回洗手间。
听筒对面的男音听起来中气十足，“七宝，墓地给你选好了，左边百年老松，右首三亩油菜花，坐西向东，背靠太行山，所谓‘入山寻水口，登穴看名堂’，易水湖绕山环流，真是块风水宝地，便宜你小子了，对了，你啥时候死，给个准信，我好给掘坟的提前招呼一声。”
方小凡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手机放洗手台，打开免提，哗哗水流声中，他语气平静，“大概三天后。”
秦晔坐在真皮沙发上，撇着两条大粗腿，盯着茶几上摊开的一水帅哥照片，略带八卦精神头的说：“七宝，重生后你打算去哪，济阳你是不能呆了，毕竟在这城市住了二十多年，哪天你一露脸被亲戚朋友撞见，跟死去的方小凡身高血型脸蛋都一样，怕是惹出不少麻烦，要我说整容吧。照片给你选好了，你看哪个顺眼，咱照着整。个人推荐3号，那张脸，绝绝子，保你分分钟脱单，我把照片传给你啊。”
方小凡嫌对方啰嗦，关掉水龙头，对着洗手台上的手机更正道：“你只管把我挖出来，至于复生之后的事，不用你操心。”
听筒那边尴尬笑两声：“我这不是热心肠，关心同类么，管杀管埋掘坟藏尸，生死一条龙服务，你说怎样就怎样，一切听你的。”
方小凡擦干净手指及唇边水渍，对着手机低低嗯一声，“挂了。”
“等下，七宝，事后你答应我的报酬啊，500CC，一滴都不能少。”
方小凡捏捏眉心，有气无力，“知道了。”
电话对面寒暄着挂电话时，方小凡又倏然制止，说了句稍等，想到对方那不靠谱的性格，他不得不再三提醒，“这几日你不要饮酒，一滴都不成。”
秦晔信誓旦旦道一定一定，挂了电话，一手推开桌上的一沓帅哥照片，座机呼叫张秘书，“副导推荐的零零后小妞打算怎么请我？”
“秦导，梦婷婷说今晚包了一家酒吧，专门请你喝酒。”
秦晔乐呵呵摸一把八字胡，“小妞有创意，有前途，就这么定了，太阳下山之前，酒吧地址发给我。”
张秘书：“秦导，你昨天说让我提醒您近几日不要饮酒。梦婷婷的酒局改成饭局如何。”
秦晔怔了下，盯着墙上的日历表看，沉思片刻，“今天可以饮酒，从明个起，忌酒。”
张秘书沉默三秒钟，只能回复一句好的。
秦晔翻看手机里梦婷婷的写真照。
真嫩啊，能掐出水来，稚嫩娃娃脸，偏顶两个人间胸器，搁谁谁受得了。
他生平就俩爱好，美人和酒。
如今美人请他喝酒，辜负遭天谴。
虽然他有酒精过敏症，但睡上一天也就没事。
方小凡预测死亡在三天后，足够他给人料理后事。
—
方小凡接收秦晔发来的几张帅哥照片，什么魑魅魍魉，个个打扮另类油头粉面，搞得像夜总会男模选拔大赛似得。
方小凡只匆匆略几眼，关掉手机屏幕。
洗把脸，盯着镜中的自己瞧。
五官还算耐看，濡湿的厚重刘海遮挡一半浓眉，眼睛有些没精气神。乍一看，有点憨，因不修边幅，再加上气质颓靡，丢在人群中很快被淹没的那种。
三字总结：平凡人。
他已经过了二十四年的平凡生活。
心脏骤缩，体内血液似在翻滚，他双手抓紧洗手台，因忍受身体的不适，手背青筋鼓动，像是血管里生了蠕虫。
种种迹象表明，他即将陷入休眠期。
如自然界冬眠的蛇一样。
走到餐桌时，爸妈的早餐已接近尾声，一旁坐着吃油条豆腐脑的方典，正吐槽豆腐脑里辣椒放多了。墙角的电视机音量不大不小。
“市民早上好，今日2019年8月1日，下面为您播放最近新闻，本市政府下达关于长明街一代最新拆迁力度方案……”
刘菁催促夹咸菜的老公快点吃完好送她上班，要迟到了。
方治油条裹榨菜，囫囵吞下，点着头。
刘菁将喝了一口的牛奶推到大儿子面前，“点点把剩下的喝了，医生说你缺钙，多喝牛奶，等出租车交班时，让你爸顺路去菜市场给你买大虾补补。”
方典头不抬，嗯了一声，埋头喝奶。
见父母拎起钥匙去玄关换鞋，方小凡叫一声爸、妈。
刘菁一手去拿墙钩上的包，回了下头，见小儿子傻愣愣盯着她看，她叹一声气，“瞧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哪个公司愿意招你啊，今天面试头发怎样不打理下，还有不要穿你平时穿的那些个休闲装，跟睡衣似得，穿你哥的衣服，好好捯饬一下，提提精气神，争取面试成功。”
“还有你点点。”指点完小儿子，苗头又对准大儿子，“整日打扮的花枝招展，跟个男孔雀似得，你倒是对工作认真点，你爸说你进了大公司，这月多给我五百块。”
方典一脸不赞同，“我是去给大公司老板开车，工资不多，给不了你那么多。”
刚要出门的刘菁转回头，“什么？开车？你爸是出租车司机，你个本科毕业生怎么也去开车，你们父子俩跟车干上了么，我白供你上大学了，你看隔壁……”
方治把腕表凑到老婆眼前，刘菁惊呼要迟到了，这才不甘心闭嘴，跟老公前后脚出了门。
方小凡盯着空空的门板看。
只有三天了，好歹方家养他二十多年，感情是有的，本想最后的日子多跟父母亲近，可父母一如既往忙碌，没人察觉他的不对劲。
方小凡转头，盯着餐桌上的猪肉小笼包，没甚食欲。
方典冲他笑一下，鼓着腮帮子说：“听爸妈说你打算请全家去‘舍也’吃饭？”
咽下嘴里油条，踢开桌下凑过来的黑猫，方典继续道：“人均两千加的餐厅，你从哪发财了，不是工作还没找到么。”
见对方不说话，方典抽了两张纸巾揩手，“爸妈节俭惯了，舍不得吃，但大哥我对你的放血行为表示赞同支持，要不单请我吧。”
方小凡不语，起身去卧室拎出个粗布斜挎包挎上，临出门前掏出两千现金放餐桌上，“我请你，你自己去吧。”
门开，又关上。
方典怔。
他这个傻弟弟一下这么大方。
—
早高峰期，街上熙攘，人流如织。
方小凡并没去高新区的人才招聘会，而是打滴去了市中心兰亭七号。
高档小区即便上班时间，也不拥挤。
电梯厢里只有两个年轻时髦的女孩，一个对着镜子补妆，另一个在打电话。
方小凡摁下16层键，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有序向上滚动。
十六秒后，抵达目的楼层，电梯门打开，女孩补好装，另一个也终于挂了电话。
三人一起出电梯门。
方小凡向左，停在1601门牌前，输入房门密码。
1602室门前，两个女孩闲聊着。
“你妈又逼你相亲啊。”
“可不是嘛，这年头要不去相个亲，都不知道十里八乡有多少歪瓜裂枣，不是丑逼就是穷逼，要给我介绍买得起兰亭七号的人，我绝逼同意。”
“市中心黄金地段，两千万起，楼王要上亿，买得起的不多。你看那位……”
女孩凑姐妹耳边，瞥一眼背身输密码的方小凡，小声说：“那眼镜哥看起来不大，有点木，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反正是邻居，你要不要近水楼台的去勾搭一下。”
“什么地主家的傻儿子，我租这两月了，从没碰到过他，你看他气质装扮，不像有钱的，这房子铁定不是他的，估计是中介。”
隔着面积不小的走廊，两个女孩的悄悄话被方小凡一字不差听去。
没法，他听力比普通人好上不知多少倍，想听不到都难。
解锁，进门，方小凡换上拖鞋，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小半瓶，最后坐到沙发上，摘掉土到掉渣的黑框眼镜。
头后仰，搭在沙发靠垫上，方小凡闭眼冥想。
隔壁俩女生的对话又清晰入耳。
“你说隔壁那男的，如果真买得起这儿的房，他要追你，你答应么。”
“颜值不够金钱来凑也可以，那人也不丑，给我足够的钱我就愿意。”
“我就不行了，我颜狗，钱不钱不重要，长得帅才行，否则张不开腿。”
一阵嘻嘻哈哈声后，是浴室花洒喷水的声音。
方小凡牵了下嘴角，拾起桌上的矿泉水又喝一口。
没错，他土，气质平凡。
女生猜的不错，房子不是他的，是秦晔的，楼上楼下买了两套，其中一套钥匙丢给他，做他日常小栖之地。他以前常来，两个月前，隔壁房子租赁出去，两个做自媒体的女孩搬进来。
每日直播，要么就看有颜色的片子，他不堪其扰，干脆不怎么来了。
方小凡去书房的红木书柜里取出个牛皮纸袋。
里头装着十几张照片，从他二岁到成年。
几张毕业照，几张和家人的合影，他单独的照片只有一张，还是证件照。
看着略泛黄的照片，方小凡心里不起波澜。
留恋谈不上，伤感也没有，毕竟心理准备做得好，他从两岁起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他平凡了二十多年，普通大学普通学生，去年考研失败，大学四年利用课余时间做兼职，没挣多少钱。好在秦晔给了他一笔钱。
五十万的卡，他留给父母，算是一点点回报。
他不敢留太多，五十万对于一个大学毕业才一年的人来说，已是不可思议一笔。
太多了，怕父母怀疑或不敢用。
他坐在书房看了一整天书，许是休眠期将至，毫无食欲。直到外头华灯初上，来往车辆在马路上拉出一道道霓虹光，他才阖上书，走去落地窗看夜景。
隔壁女生唱了两小时的歌，还没停的意思，方小凡掸下耳朵，走出门。马路上扫了辆共享单车，环城漫游，毫无目的。
中途接到方治电话，问他面试怎样，何时回家吃饭。
他撒谎说遇到老同学聚餐，今晚不回去吃了。
城里喧嚣，方小凡一路骑往人少车少的地界，不知不觉，进入长明街。
—
盛夏下了出租车，司机调转方向盘，长明街一代正在拆迁，路旧，有地界坑坑洼洼不好走，司机不满嘀咕着，说以后再不接长明街的活。
后视镜里瞧见小姑娘一人站在荒凉街道，司机倒车，隔着半降的车窗提醒小姑娘这地界黑灯瞎火不安全，让她注意些。
盛夏点头感谢，目送出租车离去，天空突然掉起雨点。
长明街一带正在拆迁，全数住户已搬离，钉子户都不剩。街道左右商铺紧闭，不见一家营业，方圆五百米住户楼一片黧黑，不见灯盏。再加上路灯稀疏黯淡，胆小的晚上不敢来这，胆大的也觉瘆得慌。
盛夏支开伞，走进对街喷着“拆”字的旧单元楼，掏出钥匙，开了102室的门。
一股霉湿气夹杂猫屎味扑面而来，盛夏不禁掩鼻。
小区已断电，她借着手机电筒光亮，打开墙角的一扇抽屉，取出两根红蜡烛点上。
蜡烛一亮，角落猫笼里的几只小猫喵呜叫开。
盛夏拨开猫笼卡扣，抱起最小的一只白猫撸了两把。小奶猫放回母猫身边，她拎起铁笼旁的猫粮倒入猫槽，又撬开一盒金枪鱼罐头拌猫粮，数只猫一窝蜂涌来抢食，盛夏趁机清理猫砂盆。
喂猫的时间段，外头雨声渐大。
盛夏担心雨再下大了打不到滴滴，撸了几把猫后，安好猫笼卡扣，吹灭蜡烛，走出门。
雨打树叶唰唰响，盛夏站在漆黑路边用手机叫滴滴。
手机页面显示，前头有十二人排队，她只好撑伞站在角落等候。
寂静雨夜，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香樟树叶被打雨水打出脆响，虚晃的影子投到地上，摇曳一重斑驳。
盛夏伸出手，接雨伞边沿坠成线的雨滴。
突然，空无一人的街道，驶过一位骑共享单车的青年。
冒着雨，并不着急，骑得不快不慢，盛夏禁不住多看几眼。
即将没入前方黑暗的青年，一脚蹬地，止车轮前行，戴着黑框眼镜的眼睛静静注视前方，像是发现了什么。
淋了一会雨，青年下了车，锁了单车，朝前方黑暗步行而去。
突然，一道尖锐女叫声划破雨夜。
方小凡对面跑来一位身着露肩晚礼裙的卷发姑娘，高跟鞋沿着坑坑洼洼的马路拼命向前跑，不慎摔倒后，立马站起继续向前跑，时不时望一眼身后。
黑暗中亮起车灯，一辆黑色轿车向奔跑的卷发女孩飞驰而来。
梦婷婷察觉异动，加快脚步，可脚下的高跟鞋踩到洼地，她脚一歪，身子前倾，即将摔倒之际只觉一股奇异的力量拉着她滑向前，十几米左右距离，她又被一股莫名力量牵扯，猛得停下。
身后车灯大亮，刺得她睁不开眼。
黑色轿车撞向她的那一刻，梦婷婷发现身边凭空冒出个戴黑框眼镜的男人，一把握住她臂肘，推向路边。
梦婷婷倒在路边的瞬间，耳边响起砰地一声—
眼镜男被轿车撞飞，于空中划出一道高高抛物线，最终落在积着雨水的旧马路上。
破碎的黑框眼镜落在她脚边。
轿车撞完人，用最快速度驶离，梦婷婷在雨中捂耳尖叫，甩脱高跟鞋，光脚跑远。
雨突然大了起来。
街道恢复死寂。
倒地的方小凡，望着漆黑夜空，冰凉雨点落入眼底，他眼皮越发沉重，意识开始模糊。
身侧手机屏幕亮着，生死一线间，他拨通了神棍电话。
择日不如撞日，他将自己的死亡计划提前了三日。
可身侧手机久久没回应，耳边只有啪嗒啪嗒的雨声。
手机屏幕光亮熄灭的一瞬，头顶出现一把透明的雨伞。
一位短发女生蹲在他身边，一手为他撑伞，他瞥见她食指上圈着淡银色的戒指，女生轻轻摇晃他肩膀。
恍惚的声音落在方小凡耳边。
“先生，先生醒醒，不要睡，先生……”
他看见女孩的脸，脸蛋清秀，几缕濡湿刘海贴在前额，随摇晃的动作左右荡着，小巧的鼻头，睁大的杏核眼泛着红晕，里头盛着惊慌无措。
眼皮合拢，意识彻底消失之前，方小凡脑中闪过一句诗。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作者有话要说：没错，男猪脚第一集就死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