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山后,棉茵在山中行了半日,还见不到一丁点妖兽的影子。
不过逐渐她开始听到一些从山林深处,传来的奇怪声音。
如歌唱般的轻吟、呼声,如人自呼名姓之声,还有如劈砍树木般驳杂的声音……
此时正值晌午,棉茵行的累了,也有点渴,她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抬头,空中有一层几乎不可见的光纹扭动,那是此间宗门对可管辖的山域,所设的结界。
近人界处,妖兽可进不允出。
山里空气清新,整个胸腔都仿佛被打开,呼进的空气有一丝淡淡沁人心脾的凉意,与山外,给人的感觉不同,山内,灵气更充盈一些。
棉茵放下竹箧,她拿出一个盛着清水的竹筒,拔下塞头,在唇边慢慢的饮,一只手撑于一旁的树干上。
余光瞧见斜前方几丈距离的一截树枝上,有一个非人的生物,正“盯”着她的方向,它小小的一团,大致十公分左右高度,浑身如垮掉的云又如蜡烛,一直在不断的融化,又长出新的,它似乎没有眼睛,又好像有一道裂开的缝隙在其头顶。
它站于树枝上,朝着棉茵的方向。
棉茵喝着水,突感手心一阵蠕动,她喝水的动作一瞬顿住。
将撑着树干的手慢慢挪开,视线投去,口中的水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全洒在了这棵古树前面的地面。
棉茵手擦着唇角,将竹塞合上,对树上浮现的一张“面孔”道:“抱,抱歉,无心之过——”
“我不是故意压着您的……”
那树上一物,是一张肌理同周遭树皮一致的面孔,其中心只有一只细长的眼睛,下方有嘴,此刻眼珠缓缓开阖,棉茵方才便是感受到了眼珠在手心开阖时所带来的蠕动触感。
眼珠闭上了,然后整张脸缓缓隐于树干。
棉茵将盛清水的竹筒放入竹箧。
方才树枝上白色的“融化物”也不见了。
这些,就是这山里一部分的妖物。
背上竹箧,棉茵又往前走。
走着走着,地面突然又冒出一张绯红的大口,厚厚的嘴唇,不时抻着舌头,还叽叽呱呱的说话,棉茵抬脚,身子往侧边转,完美避开了那张嘴。
这些山精、植物类的妖最喜幻化出人类的一部分模样,方才那张嘴,若是扯出来,其下必定连着不少根系。
她呼口气,行了几步,又见斜前方,一棵青皮树干下,有一个近半尺高的小人,小人没有脸,整个五官只有微耸的鼻子,四肢是软软的触角形状,一只触角此刻如人的手般搭在树干上,它的“面孔”朝向棉茵。
棉茵余光掠过,又往前行。
这些都不是妖兽,妖兽在更深处。
终于,又行了一个时辰后,棉茵瞧见了妖兽。
不过它们大都对她不大友好。
远远的,棉茵就听见暗处有声音,那声音如孩童般稚嫩,道:“……人类又来了,那些修士又来了,难看的修士!”
棉茵:“……”
“丑陋!”
“难看,难看!”然后就是爆动在空气中的回响。
棉茵身周已祭起了防御符箓。
越到林间深处,树木越茂盛,那些暗处,无论是否发出声音的地方,都渐渐有窥视的目光闪过,然后——
棉茵遭受了一两只妖兽的攻击。
不过袭击她的妖兽比较年幼,棉茵有宗门所赠的防御及攻击符箓,她摆脱了妖兽的追击,小心避开那些自己无法匹敌的妖兽。
棉茵暂时还未遇到自己能契以及想契的兽。
周遭暂时没有危险后,她清点自己的物品,还剩四张速行符,五张黄级中品攻击符箓,七张黄级中品防御符,这些都是延符宗送与他们这些外习弟子用于结契试炼的。
她目前所能绘的只有黄级低品防御符。
在延符宗的外习弟子修行中,两年的时间她学会了引气,进入了炼气期;符阵入门,学会了修真界几乎人人都会的结契符语,另还有几种基础阵法,此番来此山结契,不知这些能否助她契得一兽。
又半日后,天色已沉,棉茵还未契得一兽。
黑夜笼罩,山林中不少气息都活跃起来。
被窥视之感愈加浓重,棉茵提着一盏竹灯,她在林中前行,准备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安置。
行了一会儿,见前方,有人聚集着打坐,每个人周身都有明显的防御光幕,光幕上一圈圈浅淡的波纹,在每人身周散发出蓝色的波动。
这些波动,使得森林中的某些气息没有随意靠近,只是或好奇,或谨慎的打量。
棉茵见前方十几人,几人或是更多分成了明显的组别,他们中有三种不同的别宗服饰,未有延符宗的同门。
棉茵走近,略带谨慎,她腰间露出了属于本宗的令牌。
其余人也皆有属于其宗的令牌,挂于腰间。
这是一种身份的表露,同时也是对自己安全的保障。
此番入山的令牌,各宗都有其独特的记录及传递消息的法子,尽可能杜绝因结契而产生的人修间谋害抢夺的可能。
所以此刻,林中聚集的人见到棉茵走近,瞧见她腰间宗牌,便知晓她属于哪个宗门,此时见她一人,神色都稍有讶异。
棉茵朝众人颔首,然后寻了个与众人隔着一定距离,又不明显出离范围的地方,从竹箧中拿出一张藤垫,盘膝坐了起来。
她取出一块干粮,和着水下咽。
她如今的修为,还不足以辟谷,又没有那等富庶人家才能买得起的有益修为的灵谷丹,棉茵只能以普通的干粮果腹。
补充完体力后,棉茵瞧见,部分人身边都趴出了一只小兽,尤其令她注意的是一只头顶有角,上似顶着一树热烈盛开的海棠花的妖兽。
那妖兽身如牛,头上长角,角便是其上海棠花的枝干,火红的海棠花,在其头上摇曳,月光下空灵、美丽又夺人眼目。
这是海棠相牛兽。
一种一阶乙级妖兽,其上的海棠花,有致幻的作用。
棉茵竭力收回视线,只是她不由思索,自己会——能契个什么样的妖兽。
今日追赶她的那两只兽……一只单脚豚,一只秃头双身鸭,还是罢了。
她虽不济,但这结契,还是得有一定的选择性。
棉茵未想到还能遇见这个数量的别宗弟子,因她此时已来的晚了。
此次外习结契,三年一度,时长七日。
这里已是第五日。
先前几日,山里必定热闹的很,毕竟谁也不想落后。
所以方才,林间才会有妖兽以人言对棉茵吐露厌恶。
她来的晚,是因前几日在第一次能使出结契血盘时,突然晕了过去,醒来,便过了几日了。
结契血盘,乃结契所形成的阵盘,结合法词,能强行与妖兽结契,此结契法为神赐。
契法并不难,只需要一定时间的法词吟诵,加之阵法练习,一般引气后的弟子,半年内都能习得。
修真界要求结契法为人修的基础,除了五灵根那等天生不能习的,人人皆需掌握。
棉茵三年前来到此处,身子利索后,两年前成为外习弟子,一年多时间引气及学习基本符阵义理,她未花半年,大致两个月便能凝出血盘,但不知为何,就在前几日,当时却昏了过去。
待醒来,外习掌事看她不能再凝出血盘,叹了口气,摆手让她且下山去。
之后回到木屋中,棉茵试了几次又能行,她便进山。
此次二三四灵根,只要能契得一只最低阶的兽,便能入宗,成为正式弟子。
而棉茵为单灵根,此种灵根有缺,对于契兽,有要求。
最低得一阶乙级,妖力二段的妖兽。
妖兽等级每阶分甲乙丙三级,要她这等资质契约乙级,实则便是在看她的机缘了。
棉茵周身,防御符箓光幕此时也散发出细微的波纹。
她盘膝打坐,准备整夜保持警觉,但下半夜,还是假寐了一会儿。
待醒来时,林间已微亮,周遭没有了其他人的身影,但不远处,却有嘈杂的声响。
棉茵背上竹箧,打量四周,然后小心往声响处探近。
密林里还是青鸦的颜色,若是在山下,估计才刚雄鸡打鸣。
前方的打斗之声愈明显。
棉茵终于瞧见了战斗处的境况。
有两个人,他们此刻在抓捕妖兽,似是想强行与之结契。
两人有些手段,站在呈斜坡的密林中,双手结印,嘴里念念有词。
棉茵见一人扔出了一张黄色的符箓,合掌压在手中,“啪”的一声,一条腿前跨,嘴唇翕动,那符箓便犹如有生命般扭动起来,其上的符字从纸中剥离,然后一条淡蓝色的手掌便从符字中蹿了出来,带着稍许波纹,那是以水所成的手掌!
棉茵躲在斜坡下方的一棵树旁,瞧着。
几条以水所成的手掌,在半空中划过交叉起伏的弧线,迅疾朝前方一棵树上的什么“物什”而去,棉茵垫起脚尖,瞧清楚了那是什么,似乎是——一条蛇——
蛇——蛇妖?
棉茵来了精神,她远远瞧着,那蛇通体黑亮,细长的一条,似乎没什么抵御手段,只一个劲的在树林间逃蹿。
那几只“手”也跟着它逃来蹿去,手掌不时擦过树干,惊得鸟儿振飞,那蛇没使出什么术法,但两人也暂时奈何它不得。
林中二人逐渐显出几分焦躁,另一人似乎一直在维持着金色的结界。
左前方那人又再扔出一张符箓,双手合十紧紧压住,他嘴唇再次翕动,这一次是火舌,以火形成的手掌朝林中黑蛇迅疾奔了过去,棉茵瞧得眸子发亮。
那蛇躲了几遭,却在那人更密集的念动咒语下,此次被捉住了,棉茵有点想它会不会变成一条烤全蛇……
但很快见那蛇又蹿出了火掌,似极为油滑,蛇躯一跃,又奔入了枝干间,不过却是一直在另一人所设的金色结界之内。
棉茵见召火那人额上有点细汗,想来是方才术法耗费了他一些灵力,此时二人,皱眉对视一眼,似达成了某种共识。
两人竟同时划破指尖,双双召出血盘。
那血盘随意而动,凭空生在斜空中,左右呈对峙之势,将那条蛇夹在其中。
棉茵看着如一面巨大圆镜的血盘,心头赞叹,这模样,无论何时瞧着,都很美。
她不由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见到几个被划破后留下的痕迹,所幸,她还能凝出血盘。
看向前方,棉茵瞧见那蛇,见它又挣脱了几次火掌,然后竟还躲开了血盘,左闪右躲位置已离她越来越近,她瞧眼四周,准备下撤。
不料这时,却突然有了异兆。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叫,犹如利剑破空,有点震耳欲聋,那条蛇的斜上方,竟出现了一只棕黑的尖喙大鸟,展翅两丈多长,是只鹰隼!
嘴喙如勾,目光凶戾,脾气还很暴躁,展动着翅膀,又啸叫了几声,然后挥翅一扇,口中喷出几道黄色的光焰,直冲火掌而来,瞧着,竟像是想救那条蛇!
鹰隼救蛇?
而这时施术二人,竟同时兴奋又满意的一笑。
棉茵这才发现,二人突然将目标瞄准那只能施术的鹰隼,火舌猛而上蹿,想抓捕那只妖兽。
但那鹰隼,瞧着有几分术,口中又喷出几道光焰,与火掌在空中相碰,激荡出猛烈的火光,爆动的空气,刮得树叶刺啦作响,树木倒折,地面甚至都晃动了几下。
两人愈加兴奋。
棉茵这才瞧出,原来他们的目标——竟是那只鹰隼?
而那只鹰,棉茵也瞧出了,不是想救,而是想抓那条蛇。
它目光一直紧盯着黑蛇,眼神凶厉,连对它攻击的二人,都没那么在意,而且还冒着被火掌缠绕的风险,也要俯身下来,抓住那条蛇。
此时,另一人的结界咬牙再扩展了一倍,扔符箓的人也青筋暴起,火舌猛涨,看来就是等着引这头鸟出动,棉茵看得一愣。
两人应是瞧准了这只妖兽,或许一直无法诱其近前,观察了一些时日,瞧它与那蛇之间的联系,才想到这般布置。
这时棉茵见另一人的手腕上,似有一条不大显眼的银线,她能辩出那是什么。
定睛去瞧那位几乎一直站着不动的布结界之人,棉茵发现在他衣襟处,不知何时突然蹿出了个脑袋,白白的绒毛,顶上毛发分出了个螺旋印记,一条长尾,是只白色的山猫。
那猫趴在人的肩头一会儿换到另一侧,在人身上,瞧着棕鹰,一时有点害怕,一时又龇牙咧嘴的,棉茵瞧得,又不由愣住。
就这当口,她似乎错过了比较精彩的一幕,抬起头时,只见前方突然轰隆一声,光焰大作,地面晃动几息,似乎能听见树木倾折,飞沙走石之音。
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伴随着砂石甩到了棉茵面前。
她掩着口鼻,抬手挥动几下,眼前便出现一条细长之物,那物似也被摔的不轻,此时正瘫在满铺的落叶上。
棉茵瞧清后,她咦了一声,视线立即往上看去,见天幕上,鹰还在盘旋,正高傲的挥动着翅膀。
而那两人,视线则一致朝她这处看来,其中一人眉头微皱犹豫了一下。
但看眼放了大招,盘旋着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离去的鹰隼,二人将视线回转,明显是准备不大在意这条蛇。
他们追着棕鹰而去。
棉茵手背刮了下右侧下颐。
林间逐渐恢复寂静。
此时那蛇竟也已直起身子,乌黑一双眼,定定的似在“直视”着她。
棉茵揉了下指尖,她与蛇大眼对小眼,须臾,她道:“捡,捡个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