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舟静静与崔寄梦对视。
对于被她喊出小名一事并未显露不悦,但依然把她吓得面色煞白。
他竟这般可怕?
方才路过此处,正好听到两位仆妇搬弄是非,是赵姨母的陪嫁嬷嬷,及二房的朱嬷嬷,见他经过,吓得灰溜溜走了。
一个二房的人,一个是赵府的,谢泠舟不欲越俎代庖便置若罔闻,不料在假山石拐角处看到了一道浅杏色身影。
她蹲在那里,缩成小小一团,纤瘦脊背紧绷着,呈现出一个防备忍耐的姿态。
想来是都听到了。
谢泠舟情绪少有起伏,对家中弟弟妹妹关心甚少,更不知如何安慰人。
不妨让她独处一会。
他刚转向另一侧的小道,就听到崔寄梦吸了吸鼻子,步子又顿住了。
就当是帮二弟,谢泠舟无奈转身。
可过去时,崔寄梦竟还有心思调侃他幼时小名,想来她好得很。
谢泠舟原本软下的眼神又淡了起来,他缓缓收回帕子。
崔寄梦她万分窘迫,要起身行礼问候,刚站一起来腹中鱼鳍又在刮刺,她咬紧牙关,禁不住难受地“嘶”了一声。
谢泠舟这才察觉到她面色苍白,额际冷汗涔涔,想来真是身子不适。
“还好么?”
崔寄梦想回答,但她痛得动动嘴皮子的力气都没有,半晌没说成一句话。
谢泠舟眉头微动了动。
“很痛?”
回答他的是崔寄梦重重的吸气声,以及脚上一个踉跄,他伸手扶住了她。
“还能站起来么?”
崔寄梦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皮薄,女子来月信本来就难以启齿,怕表兄发现,支撑着勉强笑笑:“还好……多谢表兄。”
谢泠舟淡淡嗯了一声,蓦地觉得两人对话似曾相识,像在何处听过。
很快他想起是二弟当年念过的本子,眉头轻皱,眼底凉意更甚。
过目不忘也并非好事。
她既没事,此种场合他不宜久留,上次下手救人已是越礼,那些荒诞记忆才刚消散,应保持距离,于是谢泠舟提步离开,打算去前方叫个仆妇来搀扶她。
可他人一走,崔寄梦再也支撑不住,艰难扶着假山,身子摇摇欲坠,这一带人迹罕至,只怕她等不到他找来人就会昏过去。
谢泠舟无奈,转身往回走,见她还未晕过去,松了口气,“还能自己走么?”
见她大概还是想逞强,索性把人拦腰抱起来,往皎梨院走去。
上回救人情急,谢泠舟并未留意旁的,此时将崔寄梦抱在怀里才发觉。
她还是太小了。
他常被同僚调侃是肩不能扛的文弱公子,但此时即便崔寄梦半昏迷着,所有重量都压在手上,他也能轻而易举抱起。
刚拐出假山石林,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少年愣愣站在一旁,好像听了很久的墙角,看到是他时更是不敢置信。
谢泠舟恍若未觉,扫了一眼,抱着人从少年身侧经过。
而崔寄梦昏昏欲睡。
她无力倚靠在谢泠舟怀里,清淡檀香从四面八方网住她,密不透风。
她痛得神志不清,却还能勉强分出一缕心神去细细琢磨,这和寺庙里的檀香不大一样,更清冽,没那般肃穆,但依然叫人闻着心里安定,浑身的痛都被这香气治愈了。
迷蒙中崔寄梦想起幼时爹爹战死后,她曾做过无数次在他怀中撒娇的梦,梦中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安定稳妥。
她指尖轻轻攥住谢泠舟衣襟,像寻求安慰的幼兽,脸不自觉在柔软布料上轻蹭。
谢泠舟瞳孔一缩,险些松手。
崔寄梦原本快昏睡过去,忽然感觉身子在往下坠,虽只有短短一瞬,也把她吓得轻呼一声,惊吓中,她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急促的鼓点,似乎……是大表兄的心跳?
她骤然清醒了大半,才意识到抱着她的不是爹爹,更不是阿辞哥哥。
是才见过几面的大表兄。
一想到方才竟还用脸蹭他胸口,崔寄梦脸又烫起来,怕他生气,不安地抬眼觑他。
正好谢泠舟也垂下眸子。
“别多想,我没生气。”
可尽管如此,目光交汇时,崔寄梦却看到他眼底浸着一片寒潭水似的,凉意岑岑,她当即清醒了。
攥着他衣襟的手指急急松开,气若游丝道:“抱歉,我……”
谢泠舟只道“无碍”,抱着她继续往前。
二人穿过杏林,昨夜下过一场春雨,将杏花又打落许多,周遭花香浓郁,空气湿润微凉,渗入薄薄的衣裙。
大概痛得身上出了冷汗,崔寄梦只觉衣衫似乎被浸润了,贴在身上薄薄一层,就连大表兄身上温度都变得清晰。
逐渐和她的体温交融合一。
那两层衣衫仿佛也不存在了。
残存的意识将崔寄梦整个人劈成两半,一面觉得这于礼不合,却又因痛得全身无力,想偷会懒,不想离开这个可以倚靠的怀抱。
时间漫长得难捱,每一瞬都像扯面般被拉得好长,她被大表兄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还得担心被旁人撞见误会了去。
但这一段路又很短,她还未歇够,转眼间离皎梨院只剩最后几步路。
崔寄梦勉强提起气力,气若游丝,轻声道谢:“多谢表兄,我……我好受些了,能下来自己走了。”
谢泠舟倏地回过神,松了口气。
上次顶着二弟的身份下水救人情有可原,若让崔寄梦的侍婢看到他抱着未来弟妻,只怕误会他们不清白。
是该避嫌,他轻轻放下她。
崔寄梦扶着墙,一步一喘慢慢挪回皎梨院,纤弱身影湮没重重树影后。
谢泠舟看了看空落落的手,转身往回走,穿过一道洞门后,他停了下来,对着空气冷声命令:“出来。”
树丛后闪出个呆若木鸡的少年,正是谢泠舟的暗卫,云鹰。
谢泠舟神色平静,幽幽反问:“你便是这样做暗卫的?”
云鹰心里发虚:“公子,属下只是出于关心,并非有意听您的墙角!”
他善于隐匿,常被派去刺探消息,无事潜伏府里,方才正在附近树上歇着,竟听到主子声音,公子正低声问。
“很痛?”,“还能站起来么?”
随后传来急促的一声吸气,娇娇颤颤,软的快要滴出水来,是位姑娘家。
眼前情形让他疑心是在做梦,公子怀里……依偎着个姑娘!
那少女耳尖通红,鬓发湿透,羸弱地喘着气,正柔弱无骨地靠在他那克己禁欲的主子怀里,累得手指都抬不起。
公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还低下了头,这是还亲上了?
云鹰脑中炸起惊雷,到了公子院子附近,以为他要带着那娇滴滴的少女回院里,换个地方加深彼此了解。
可那少女却不愿意了,叫一声表兄后,挣扎着从公子怀里挣脱,双腿打颤,一步一扶墙走入皎梨院。
那是表姑娘,二公子的未婚妻子!
云鹰整个人愣住了,目光落在谢泠舟已不清白的袖摆,更是震惊。
想不到主子多年不近女色,一上来就染l指未来弟妻!
可为何当初要说是二公子救的?莫非就喜欢这样不清不白的感觉?
对上谢泠舟寒箭般的目光,云鹰指了指他袖摆。“公子,您的袖子,不太清白……呸呸,是不太白了。”
谢泠舟抬手,右边袖子上赫然有两点血迹,点缀在雪白袖摆上,将其上的云鹤暗纹也染红了,乍一眼望去像只红鸾。
白雪上一点朱红,相当碍眼。
主仆二人回到佛堂。
谢泠舟走到书案前,拿起厚厚一本佛经,递给他:“净心宁气的经文,每日誊抄十遍,可修心养性。”
云鹰膝盖发软,嗓音也发虚:“公子……属下,不识字啊……”
而谢泠舟定定看着衣摆上朱红一点,褪下外袍,倏地想起那日他亦是如此将外袍脱下,把那雪地上的乌蓬雪樱遮盖住。
他神色微怔,眼底闪过短暂的茫然后,将外袍扔给云鹰,“弃了。”
这厢崔寄梦艰难回到皎梨院。
从前她来月信都不觉得痛,这回不但晚了半月,还出奇难受。
腹中大概是藏了把刀,磨得尖利无比,每走一步,牵动腰腹,那把刀便狠狠刮她一下,短短的几步路,她走得万分艰难。
跨入院门时,采月正在梨树下做女红,见主子面色苍白的回来,急急上前搀扶,可还未碰到人,崔寄梦就晕倒了。
“小姐!”
采月手忙脚乱将她扶进去,见她裙衫上有血迹,才知是来了月信。
众人匆匆忙忙请来大夫,大夫一号脉,沉吟道:“小姐应是前阵子疲累过度,又落了水遭寒气入侵,才致使月信乱了,好在小姐体格还行,只消内服些补药将养一阵,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便能养回来。”
服过药后,崔寄梦睡了会,醒来后腹中依旧痛得下不来床,一整天都卧病在床。
这一夜她很早就睡下了。
迷蒙中只觉得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自己拦腰抱了起来。
她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中,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紧紧拥住她。
崔寄梦诧异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