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吹面不寒杨柳风,京郊尘土飞扬的路上,一辆古朴的小马车缓缓前行。
车窗的一角,姜溶好奇往外看去。
苍穹澄净,柳枝新发,几只春来的燕子绕着柳树翩飞。
“娘!有雀雀!”姜溶圆溜的眼珠子还盯着外面的燕子,手却往后去拽母亲的手。
姜夫人往后仰了仰,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嫣然含笑:“是燕子。”
“燕子?”她转过身,瞪大眼,原就圆乎的眼眸更是浑圆,一双翦水秋瞳惹人怜爱。
“是,燕子。”姜夫人指尖轻抚,整整她鬓边的碎发,笑着道,“你不是背过的吗?泥融飞燕子……”
她立即接下一句:“沙暖睡鸳鸯!”
“是了。”姜夫人柔声鼓舞,“溶宝真聪敏。”
“那娘可以不可以奖励溶宝吃一块儿糖糖?”姜溶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眼波流转,带着一点儿狡黠,任凭谁也瞧不出她心智不全。
姜溶生下来好好儿的,粉妆玉砌,伶俐可爱,没有哪个不喜欢。只要她一哭,祖母和外祖母都会心疼得也跟着掉眼泪。
只可惜,五岁那年,姜溶从台阶上摔下来,磕着了脑袋,自那以后,她便出了些问题,好像总是缺根弦,药石无医。
“可以,但只能吃一块儿。”
“娘真好!”她亲昵抱住母亲的腰,依偎在母亲怀里。
母亲温柔抚着她的长发,轻声道:“一会儿去外祖母家,溶宝想不想外祖母?”
她点点头:“想,想吃外祖母煮的鱼丸子。”
姜夫人无奈笑笑:“还有舅舅舅母呢。”
“舅母做的藕盒。”
“还有你表兄……”姜夫人顿了顿,“溶宝喜不喜欢表兄?”
“喜欢!”姜溶毫不犹豫点头,“表兄给溶宝吃红豆饼。”
姜夫人长长叹息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溶宝已到了年龄了,姜夫人一直在犹豫是将她嫁出去,还是想办法留在身边,今日来城郊便是求签的。
签上说,姜溶是有一段姻缘的。
“那你以后和表兄一起住,好不好?表兄也是一表人才,颇通诗书……”说着,姜夫人觉得好笑,溶宝是不在意这个的,“表兄会给你吃红豆饼,蜜桃果脯,还有小糖人。”
“那糖葫芦呢?”
“也有。溶宝想要什么,表兄都会尽力为溶宝寻来。”
姜溶重重点头:“好!那我要和表兄住在一起!”
姜夫人对上女儿星光点点的眼眸,有些痛心。
这样贪吃馋嘴,以后要是被哄骗了可该如何是好?幸而,兄长家的那个孩子品性不错,应当能托付,更何况还有兄长嫂嫂盯着。
往前不远便是城门,人逐渐多了起来,姜溶又往窗外探头探脑。
因身体缘故,她不常出门。
她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官儿,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实在是看不上眼,姜夫人不敢带她出门,就怕她被什么权贵瞧上,姜家护不住她。
马车突然停下,轻轻往前一个趔趄,姜夫人迅速护住女儿,朝外问:“发生何事了?何故停下?”
车夫焦急道:“夫人,出事了,大郎冲撞上了平南侯府那位。”
姜夫人一惊,抱住女儿的手无意识紧了紧:“先莫慌,你看准时机,悄悄将马车绕过去,先将二娘送回府去。”
说罢,她将女儿交到奶娘怀里,又叮嘱一番:“你先和奶娘回家,娘一会儿就回来。”
姜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眨了眨眼,乖巧点头。
娘下车了,她好奇顺着车门的风往外看,被奶娘按了回去:“外面灰大,二娘子莫吃了灰。”
她挣脱出脑袋,摇了摇微微凌乱的发:“娘去做什么了?不去表兄家了吗?”
“暂且去不了了。”
“那何时去?”
她已十六了,却还没抽条,白皙透亮的脸颊圆鼓鼓的,惹人怜爱极了,奶娘瞧着她,心都软了一些,语气都柔了一些,生怕惊着她。
“兴许是明日,莫要担心,夫人答应了娘子,自然是要去的。”
“唔,好吧。”她抱住奶娘的脖子,脑袋靠在奶娘脸边。
奶娘笑着摸摸她的脸:“是不是想吃糖葫芦了?”
她点点脑袋:“娘不给我吃。”
“夫人是怕你吃多了,牙坏了。”
她最爱吃糖了,听不得这样的话,不肯让奶娘抱了,爬回窗边,掀起车帘一角,又要往外看。
奶娘当即按住车帘,轻声劝她:“外面灰大。”
可是方才娘都没有拦她。
她有点儿生气了,鼓着脸,硬生生掰开奶娘的手:“我就是要看!”
奶娘舍不得说她,仍旧好声好气哄她:“夫人交待了,叫娘子好好待着,不许胡来。”
她瘪着嘴,松开手,重重往车厢一靠。
奶娘松了口气,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这就对了,夫人说了,回去给你吃糖……”
话没说完,她往前一冲,掀开车帘,半个身子探去了外面。
娘跪在了泥土地面,阿兄被人掐住了脖子,动手的人是……
目光上移,她对上那道似笑非笑的眼眸。
“将那个傻子送给我,我饶他一命。”男人坐在马车上,一身雪青绸缎长袍,如雪映水,波光粼粼,晃得人眼睛疼。
他手里拿着个马鞭,正指着这边儿。
姜溶一下就明白了,生气反驳:“我才是不是傻子呢!”
男人扔开阿兄,嘴角噙着笑,长腿一跨,朝她走来。
她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奶娘拽回了车里,堵住了耳朵。
外面发生了何事她全然不知,只见娘回到车上时浑身是黄土,形容狼狈。阿兄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发白,脖颈红了一圈儿。
“好了,没事儿了。”姜夫人将她死死护在怀里,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奶娘见姜夫人眼红着,很是自责:“是奴未……”
“不怪你,现下暂且无事了。”姜夫人摇头打断,又朝外吩咐,“驾快些,我们去白家。”
姜夫人母家姓白,出身也不高,住在城西,不算很远。马车飞奔往前,不多时便抵达了白府。
白家老太太很是喜欢姜溶,知她要来,早早便候着了,见马车来,几乎是恨不得立即上车将人抱下来。
只是未见着姜溶,先瞧见女儿,老太太不由得皱了眉:“这是发生何事了?”
姜夫人抿了抿唇,转身将姜溶扶下车,低声道:“进了屋再说。”
“也好也好。”老太太暂且按捺住,上前牵过姜溶的手,慈笑连连,“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我们家溶宝盼来了,溶宝想不想外祖母?”
“想!”姜溶笑眯眯抱住老太太,露出一口小白牙,“还想吃外祖母煮的鱼丸子!”
“早做好了早做好了,就等着溶宝来呢,还有很多旁的好吃的呢。”
“有什么?”姜溶一听到好吃的,眼睛当即亮晶晶的。
老太太点了点她的鼻尖:“你自己去瞧,让你表兄带你去。”
白家三子白牧上前一步。他一直跟在老太太身后偷偷瞧姜溶,只是这会儿得了吩咐才站出来,微微行礼:“表妹。”
“走走走!我们去吃鱼丸!”姜溶也顾不得别的了,牵住他的手就往前走。
白牧有些紧张,回头瞧一眼,见姜夫人冲他微微点头,才敢回握住那只手,跟着往前跑。
姜溶直接进了厨房,四处扫视。
“在锅里热着呢。”白牧牵着她往灶边去,将里面的小蒸笼一个个拿下来,放在灶台上。
蒸笼里是各式各样的江南蒸点,与京城的风味大不相似,姜溶尤爱这一口,伸手便要拿。
白牧立即拦下:“当心烫,用竹箸。”
姜溶看着他,咧开嘴笑:“好。”
他有点儿不敢跟她对视,匆匆取了筷子来交给她。
姜溶有了筷子,眼里就只剩下吃的了,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食物,像是怕有些跟她抢一般。
她吃东西,白牧就盯着她看,几乎要连她有几根睫毛都数清了。
“表兄,你真好。”不跟她抢吃的,也不拦着她吃。
白牧脸颊微微发烫,紧张询问:“那你以后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姜溶瞥他一眼,嘴里还咀嚼着食物,含糊不清道:“娘也说让我以后和你一起住,你能给我买好多好多吃的。”
还是小孩儿心性呢。白牧扬起唇,心里没那样紧张了:“那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姜溶点头如捣蒜。
“你慢些。”白牧抚抚她的背,“这些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你不要吃快了堵住了,晚上又要肚子疼。”
她想起肚子疼的感觉,脸都皱到一块儿,放下筷子:“好,那你收起来,我一会儿再吃。我娘要是不许我吃,你得帮着我。”
“好,我帮着你。”白牧忍不住笑,“外面海棠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
“去。”姜溶伸出手。
白牧愣了一下,握紧她的手,缓缓往外走。
院外的海棠长得正好,拥挤在枝头,十分热闹。
姜溶摘不到,白牧轻松够到树枝,轻轻拉下,让她慢慢选。
一排海棠树外是小湖,湖旁姜夫人和老太太边说这话边瞧着他们俩。
姜夫人道:“那人虽是莫名放过溶溶了,可我这心里还是担心得紧,万一还有下一回,万一下一回放不过,溶溶可该怎么办才好?”
老太太微微叹息:“五郎这孩子也是你们瞧着长大的,品性如何,你们应当是最清楚不过的。”
“我不曾怀疑五郎人品,只是突然觉着,也不要办什么酒席婚宴了,趁快,就这几日,两家坐一块儿吃顿便饭,便算是礼成了。”
“这般也好,我这里不曾有何意见,想必你哥哥嫂嫂也能明白。至于五郎……”老太太笑了笑,“他喜欢溶宝喜欢得不得了,自然不会不愿意。”
不远处,姜溶折下一段花枝,要往头上戴。
白牧接过:“我来。”
姜溶抬着眼,盯着他的手腕,欢喜问:“好看吗?”
“好看。”他整理整理她的碎发,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
姜溶有点儿小得意,眉开眼笑,牵着他的手晃来晃去:“有多好看?”
“和仙子一样好看。”他也展颜。
“娘!”姜溶抬眼瞧见母亲,瞬间松了手,扑闪着胳膊朝母亲飞去,“娘!我好看吗!”
“好看好看。你去扶外祖母,我和你表兄说几句话。”
姜溶乖乖走到祖母身边,眼却悄悄朝母亲和表兄看去。
真奇怪,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的面儿说的?还偷偷瞧她?
她脑瓜里装不下这样多东西,上一刻还在纠结,下一刻听外祖母说要吃什么东西,转头便忘了。
晚上回去的路上,姜夫人跟她说起,她才想起这事儿。
“我过几日就要去表兄家住吗?”
“以后不是表兄家了,也是你的家。”
“那表兄家里的好吃的,我都能吃?”
姜夫人摸了摸她头:“是,都能吃。”
她开心得连连拍手:“好!那我要去表兄家住!”
姜夫人有些无可奈何,也只能随她去:“以后要听你表兄的话,不要乱发脾气。娘会常去看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便告诉娘。”
她什么都没弄明白,以为自己只是去表兄家住几天,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郑重点头:“好!”
“溶宝要和表兄成亲。”姜夫人想了想,还是觉得无论她能不能听得懂,都应当跟她讲讲,免得到时又要闹脾气。
还没来得及开口,马车突然被拦住。
拦人的小厮拿出平南侯府的令牌,毫不客气道:“我们爷要见姜家小娘子,限你们明晚前将人送去,否则,你们应当知晓后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