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并非只是不小心摔跤磕到脑袋那么简单,孟梓亲自去过他摔倒的地方,宫里的小路大多有精美的鹅卵石铺成,可璃鸢和太子那日走过的地方却平平坦坦,顶多路边有几颗细小的石子。
太医也说过,假设太子顽皮不好好走路,自个摔了一跤,以他倒下去的姿势来看,断不会磕的头破血流。
明显像是有人狠狠推了一把。
宫人们只看见璃鸢将手放在太子的肩上,并未看见有推搡的动作,就算她憎恨皇后,也不会傻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太子下手。
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璃鸢百口莫辩,而她又突然寻死,在外人看来,等于畏罪自杀。
孟梓不信,这件事情绝非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她看着帷帐里那道日夜守在太子床边纤瘦的身影,令她心疼。
皇家除了给皇后这个尊贵身份的空壳子,什么都没给她,先帝不给她丈夫本该有的疼爱,惟有冷脸相对,生下太子的那日,南离举国同庆,却没人问她一句好不好,疼不疼。
只有太后生前在皇后做月子的时候对她嘘寒问暖了两次,也仅仅两次而已。
他们的眼里只有子嗣,只会在乎南离江山将来是否还会姓秦,何曾关心过为南离诞下一子的皇后呢。
皇家最是无情、自私。
其实单凭孟梓本身,一开始她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想早点完成任务出宫,可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成王不这么想,孟梓深深感受到来自这具身体灵魂深处的对皇家每个人的恨意。
一体两魂,很多时候孟梓把控不好,有时会让成王的意识占了上风,前者想离开,后者的心理却渐渐发生了变化,似乎越来越离不开这帝王宝座。
孟梓缓了缓思绪,走进帐内,单手端起魏宏圆盘上的一碗粥,说:“皇后,起来吃点东西吧。”
皇后抱着太子,没起身行礼,两眼泛着泪光。
“你这样下去,身体会承受不住的。”孟梓的声音从低沉变为了柔和,她实在不忍心用先帝那副嘴脸对待一个脆弱的母亲。
“臣妾不饿。”皇后说。
孟梓轻声道:“还不饿,你知道你有多久没进食了吗?要是你倒下了,舒儿醒来要母后怎么办?”
这时候,太医来了,替太子复诊。
孟梓唤来宫女,吩咐道:“扶皇后娘娘下去用膳。”
皇后总算听了一回话,被宫女搀扶着下去了。
太医为太子把完脉,从药箱里取出银针为太子施针,一切完毕后,孟梓说道:“你检查一下,看看太子身上有没有其他外伤。”
“是。”
太子只穿了中衣,衣服解的很快,太医仔细看了一遍太子白白胖胖的身体,说:“皇上,臣能否将太子翻过来查看。”
孟梓道:“准。”
太医轻轻挪动太子,将他稍稍侧身,检查了一遍后背,最终目光聚焦在太子靠近膝盖的腿窝处,那里呈青紫色,形状不大,大小就像一颗小石子一般。
“是臣失职,臣该死!”太医惶恐,连皇上都想起来检查太子有没有外伤,他身为太医却忘了。
“朕没怪你。”孟梓看着那伤口,问太医:“你说,这伤会是怎么弄的?”
太医道:“太子是正面摔跤,所以不可能摔到腿窝,倒像是...”他想了会儿,道:“像是有人在远处用弹弓之类可远程发射的的工具射中太子,太子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日,腿窝的伤口还如此明显,说明其力道不小。”
孟梓眼睑微垂,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对太医道:“朕再问你,太子若醒来,一定会变得痴呆吗?”
太医的回答模棱两可:“皇上,是极有可能,但也有小部分希望,不会。”
“下去吧。”孟梓说,等太医走了,她为太子盖好被子,低声道:“你所受的苦,我一定替你加倍讨回来。”
皇后一心挂念儿子,勉强用了碗粥就作罢,赶回来陪着太子,孟梓坐在床边,面露疼惜,只用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小声道:“皇嫂,保重身体,刚刚太医说,舒儿的情况有好转,相信就快醒过来了。”
皇后听到好消息,眼里总算有点光,她说:“真的吗?”
孟梓点头,道:“真的!”
“皇嫂,朕先走了。”
“等等。”皇后叫住她,干燥的唇微张,半晌后,才纠结着开口:“璃鸢...她怎么样了。”
“皇祖母要杀了她。”孟梓又补充道:“朕拦下了,为了应付皇祖母,朕只能先把她贬为下等宫女,等查清真相后,再还她清白。”
放在太子肚子上的玉手由弯曲变为舒展,皇后不再说话,眼里不再像之前那样满是担忧,更多的是期盼。
孟梓没有急着离开,问道:“为何不问朕,为什么会相信不是璃鸢害的舒儿?”
“其实,皇嫂也不信吧?”她继续道:“璃鸢虽然恨你,总想同你作对,盼着你不好过,但她从未真的想要害你,她性格直率,说话会伤人,本性却是纯良,对于了解璃鸢,皇嫂肯定比朕清楚,退一步来说,就算她真的想你不好过,她不会蠢到搭上自己的命。”
“她选择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寻死,朕猜测是她对你有所内疚。”
皇后缓缓抬头,疑惑道:“她内疚什么?”
孟梓:“那天,朕问她太子摔跤的经过,死活不说话,估计是被皇嫂扇了几巴掌,心里有恨吧,朕自作主张告诉她,皇嫂你并没有杀了那位苏公子,她这才肯张口。”
兴许是太子的事让她心力交瘁,皇后听完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问了句:“那她的伤怎么样了。”
“怪朕...”孟梓叹谓道:“怪朕把那件事情告诉璃鸢,害得她寻死,醒来后变的痴痴傻傻的,太医说...摔到了后脑,治不好了.....不过,朕派人交代过管事姑姑,私下会好好照顾璃鸢的。”
孟梓出了未央宫,第一句便是:“魏宏,去查清楚,太子出事的那日,严九香在做什么,她宫里的下人又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中途离开。”
魏宏连声应下:“是,奴才这就去。”
他手脚很快,办事麻利,不出多久,便有消息回来了:“皇上,那日香妃在宫中,哪都没去,她身边的蒋和倒是出去了一会儿,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回来了。”
孟梓问:“那个叫蒋和是的什么来头?”
魏宏说:“没什么来头,他很小就被卖进宫了,之前伺候过几位贵人,后来因为笨手笨脚打翻了一位贵人的首饰,贵人就把他赶走了,再后来就是香妃娘娘看中了他,让他进宫伺候去了。”
“皇上可是怀疑香妃娘娘指使人害的太子殿下?”
孟梓合上奏折,起身道:“走吧。”
魏宏也恍然大悟,紧跟了上去:“皇上,去哪?”
“长乐宫。”
严九香命蒋和奉茶,蒋和觉得稀奇,他何时负责起宫女的差事了,一般皇上来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只要他一来长乐宫,便和娘娘紧闭大门,谁都不许打扰。
宫人都猜测可能是因为娘娘先前掉了个孩子,皇心疼她,怜惜她,想好好补偿她。
蒋和恭敬奉茶,孟梓故意没拿稳,滚烫的茶水全破在自己的手背上,她紧紧皱眉,艴然不悦。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蒋和用力磕头。
孟梓接过魏宏的手帕,净了手,眼皮都不抬一下,说:“拖下去,杖毙。”
蒋和惊恐万分,这杯茶明明是皇上接过去自己没拿稳才洒出来的,他一个奴才只能认了,这也算机灵了,即便他不高兴,最多打两板子也算是不轻的惩罚。
可……怎么说处死就处死了呢,他和严九香差不了两岁,严九香进府那日,便是他入宫之时,在宫中蛰伏多年,为的就是能和她一同助将军完成大业。
蒋和此时只能求助严九香,跪在她脚边,扯着她的裙角,拼命求道:“娘娘,救救奴才。”
然而严九香没有任何反应,蒋和一直没和她说过自己也是影子中的一员,他们小时候也没见过,他用手指偷偷在严九香的裙角上描绘暗号,暗暗使眼色。
“魏宏,愣着做什么,还不动手。”孟梓再次发话。
魏宏手一挥,上来两个小太监拖起蒋和往外走。
蒋和面目狰狞,大声呼喊“娘娘救我”,严九香却一动未动,直至没了声响。
“你为何连句话都没有。”孟梓问她。
严九香道:“您是皇上,要杀个太监,我还能拦着您不成?”
孟梓发笑,话里有话:“朕因为太子的事,心情很差,他偏偏撞枪口上了,怪只怪他命苦了。”
看近似平淡的对话,却内含某种深意。
忽然,她话锋一转,道:“不过,少了个监视你的人,想必你心里也很痛快吧。”
说不上痛快,但也谈不上舍不得,严九香并不是很喜欢蒋和这个人,年纪小,心思却重,谄媚讨好的时候,透着一股笑里藏刀的感觉,这让严九香很不舒服,她无意中发现,自己一天下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全被他记录在册,与其说是被他监视,倒不如说是直接在严羽眼皮子底下生活,毫无隐私可言。
何况,他也难逃一死,太子出事的当日,他恰好不在宫里,但他竟离开了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从长乐宫到未央宫的距离,光靠一双腿,一炷香是到不了的。
等他一回来,宫里就传出太子受伤的消息。
“你去哪了?”那日,严九香问他。
蒋和和严九香是一条船上的人,觉着侍奉自己人,十分喜欢,也十分信任她,便丝毫未有隐瞒的全说了。
那会儿,太子伤势过重的消息频频传出,蒋和兴奋的朝她报喜:“娘娘,太子估计是不行了,就算好了,十有八1九是个傻子。”
严九香倒不奇怪,他会这么做,无非是为严羽办事罢了,只好奇一点:“你怎么去的那么快?”
蒋和沾沾自喜道:“奴才从小生活在宫里,知道哪有条小路,所以回来的快。”
严九香没有再问下去,她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伤害一个孩子的细节。
另她意外的是,皇上竟然随便就处死了他,她到底是何用意,难道她心中笃定这件事是严羽指使她干的,故而杀了蒋和,以示警告?
孟梓回了承明殿,等到快天黑,魏宏带着身血腥气息回来了,她眉头一拧,道:“怎么不换身衣服再回来。”
魏宏从怀里取出纸,双手呈给皇上,道:“奴才哪能让皇上久等,这是蒋和的认罪书。”
认罪书上的字迹歪七扭八,甚至有大片的血迹,同时也交代了蒋和是如何害太子的过程,那日,他事先将蜡抹在太子回东宫的必经之路,然后藏在隐密处,中途,太子忽然改了主意要去清欢殿,他本以为计划失败了,可老天助他,太子和璃贵人闹起了脾气,往前跑了几步,在他即将踩上蜡的那一刻,蒋和用弹弓打中了太子的腿窝,推波助澜之下,使他摔的更重。”
孟梓摊开,扫了两眼,说:“他竟没指认严九香。”
魏宏道:“是,他写完认罪书,就咬舌自尽了,那皇上...严九香要如何处置。”
孟梓道:“传旨下去,严九香管教不严,降为贵人,闭门思过三个月,没有朕的允许,不得见任何人,另外,真相大白,恢复璃鸢的位份,命人好生照顾她。”
.....
夜凉如水,月光溶溶,洒在深深浅浅的水洼上,璃鸢穿着下等宫女的衣服,双手冻的通红,坐在洗衣台上,捧着窝窝头,小口小口的啃着。
思乐三天两头来瞧她,给她带吃的,这会儿看见她又在吃馊掉的窝窝头,顿时火大,对查素道:“去把管事姑姑叫过来!”
“璃鸢,不能再吃了,这是坏的!”思乐抢走她的窝窝头,丢在地上。
璃鸢是最爱美的,如今脸上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发髻也乱糟糟的,最让人颠倒的是她那双一笑起来媚态毕现的的桃花眼,可现在,她双目无光,傻傻呆呆的,像个智力不足的孩子,她指着水坑里的窝窝头,说:“饿...饿...”
“她们没给你饭吃吗?”思乐又摸了摸她的衣服,粗糙就算了,还薄,气的不行,立刻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而后对后面的姑姑怒道:“皇上有吩咐过你们要好好照顾她吧,你们就是这么对她的吗!”
姑姑俯首,无奈道:“奴婢真的有照顾璃贵人,每日她的吃食都是白面馒头,吃的饭菜,奴婢让她干活也是做做样子罢了,可,可是奴婢不能一天到晚看着她呀,一定是哪个奴才起了贪心,见璃贵人好糊弄,用窝窝头换了她的馒头,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查出来,不会再让人欺负璃贵人。”
“你怎么不去睡觉呢?”这个时辰,宫女们都该休息了,璃鸢还在外面挨冻。
璃鸢很迟钝,思乐说完话半晌后,她才有点反应,她迷茫的睁大眼睛,眼神纯真无邪:“没...没有被子,冷,冷。”
思乐回头,柳眉倒竖,叱道:“你作何解释!”
姑姑擦擦汗,解释道:“可能,可能是被那帮不知好歹的奴才欺负了,奴婢一定重重罚她们,外面天冷,还是先让璃贵人去喝口热汤吧。”
“不必了。”
魏宏独身一人疾步走来,先对思乐行礼,再对那姑姑说:“即刻起,璃贵人回清欢殿,那几个欺负璃贵人的奴才,姑姑要给点教训才行。”
姑姑连声应下,恭敬送他们离开。
璃鸢拉着思乐的衣带跟在她身后,一手捂着饿的咕咕叫的肚子,目光呆滞,缩头缩脑的,好像很怕黑夜。
魏宏似乎是注意到璃鸢对于浓浓夜色的恐惧感,于是手上的明灯往她那靠近了些,柔和的光线照亮她周围的一小块地方,她才缓缓放松身体,步子也跟着轻快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璃鸢大概虐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