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山院小佛堂内。
沈老太君奉了一炷香,喝道:“远儿,跪下。”
沈怀远看了一眼头也不回的老太君,挑了挑眉,撩起袍子吊儿郎当地跪下。
“远儿,听祖母一句劝,祖母不许你再跟那望月公主往来。”沈老太君沉沉说道。
“祖母倘若只想说这个,那孙儿不孝,跪了便跪了,权当提前赎罪了。”沈怀远闭着眼睛,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沈老太君顿了顿,终是拂袖而去:“那你就一直跪着罢。”
沈老太君走出小佛堂,长长叹了一口气,心道这莫非是天意?
长廊上,姜知寻与杜运周二人越走越偏,光线越来越暗。
姜知寻抬头看着老掉牙的木门上方摇摇欲坠的“小重山”牌匾,心里不祥预感俞盛。
哦,“小”字还缺了一点,瞅着更像是“卜重山”。
里面还隐隐传来咿咿呀呀唱曲声:“年光老去才情在,好梦依然少,谁唱春花秋叶水空流、水空流……”(注)
“师妹,请!师兄只能送你到这了。”杜运周听到这唱戏,仿佛被鬼追债似的,火烧屁股地溜走了。
姜知寻嘴角抽搐,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咳、咳、咳!”
地下的厚厚一层泥尘似是被惊扰,漫天飞起,在稀薄光线下呛了姜知寻一个措不及防。
“哎哟,又来了一个女娃娃,哈哈哈!”尖细的嗓音传来,姜知寻拿手挥开烟尘,使劲看了又看,才在堆得满屋子都是废书废纸的角落里找到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头,疑似此间管事。
姜知寻上前行礼,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道:“前辈,不知晚辈需要做些什么?”
“喏,这些都是啊。”老头一脸看好戏,朝着她抛了个媚眼。
“啊?”姜知寻环视四周,闻到了废弃书籍的浓重霉味,心道该不会是要整理眼前这些破碎到凑都凑不到一块的旧书罢?
老头仿佛有读心术,捏着尖细嗓子笑嘻嘻,又指指自己:“对头!就这些破书,就我俩!”
“……”姜知寻闭了闭眼,内心升起了无限绝望,心道:就这?老头你还骄傲上了?
忙活了一整天,从清晨到黄昏,终于盼到了下工。
姜知寻累到手脚直抖,一脸疲惫颓丧地走在京学小道上。
突然,她遥遥好似看到了崔杼的身影。
姜知寻心念一转,刚想上前打听一下鸿胪寺接待外族求亲使团一事。
“崔竹山,我们成亲如何?”姜知寻听到熟悉女声问道,心道这也太巧了,左看右看连忙找了座假山藏了进去。
“季家可以助你平步青云,不比做驸马差,你真的不动心?”女声接着道。
“抱歉。”崔杼似在前方应道。
“你很好。可别忘了,你送给公主的叶家叛国证据,是从我季家这边拿的。”姜知寻好奇伸出头看了看,没想到女声主人居然是季诗涵,“你现在想撇清干系,晚了!”
“季小姐说笑了,崔家也并非没有回报,两件事还是不好混作一谈。”崔杼冷声道,姜知寻还是第一次听到崔杼如此冷淡。
“那你记住你今日之话。”季诗涵连退几步,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
姜知寻此时说来就是十分尴尬,她在原地蹲得脚发麻,眼看崔杼也走远了,才提着心走出来。
“殿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崔杼出现拍了拍姜知寻肩膀。
姜知寻回过头,与崔杼对上了视线,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两人不约而同回避了刚刚一幕,姜知寻笑道:“巧了,崔侍讲也在这?还没恭喜崔侍讲擢升到鸿胪寺。”
“不敢当,但还是多谢殿下。”崔杼抿唇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冰雪初融。
姜知寻对比这前后差距,不由心情复杂,只好再次开口问道:“对了,本宫上次在信里提出的接待使臣的建议,不知崔侍讲怎么看?”
“嗯……”崔杼低头笑了笑,“臣以为甚好。不知殿下是否愿意到鸿胪寺,同臣一并接待来使?”
“臣还是那句话。报仇,要亲自出气才畅快,不是吗?”崔杼眨了眨眼。
姜知寻瞬间回到了公主府开府宴的那一个晚上。
两人不由噗嗤一声,相视而笑。
“是啊,都给本宫等着,”姜知寻笑得意味深长,“本宫就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大殿内昏暗无比,穹顶盘龙下压,怒目圆睁,透着无端威严。
“宇儿,你如今又是怎么想的?”梁帝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语气却是强压怒意的温和。
“陛下,您这一遭打草惊蛇,要的不就是这个结局吗?”桓宇低笑,赶在梁帝发怒之前,又不急不缓补充道,“何况公主殿下待在臣身边,不是最好的吗?”
“恐怕这京都里,再没有比臣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了吧?”桓宇一字一句说道,“您很清楚,臣是不可能碰她的,不是吗?”
梁帝抬头,似是没料到自小仿佛无情无欲的孩子会这么说,不由得眯了眯眼,随后竟是低沉笑出了声:“宇儿说得对,那朕……”
桓宇却挑了挑眉,打断道:“臣先征得公主殿下首肯。礼不可废,这可是您自幼教导臣的。”
梁帝与桓宇对上目光,压迫感积压在殿内,场面顿时让人透不过气来。
最后还是梁帝退了一步:“也罢。你去吧。”
“臣告退。”
风云变幻,不知这一番变故会将事情推向何处。
桓宇步出殿外,眯着眼望着天边云起云落,心底是无声的叹息。
姜知寻这几日经历也可谓精彩纷纭,恍惚间如同回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曾与她相看之人竟选这几日全部送上门来。
“殿下,陶青、曹莽等人,又差人送礼到府上了。”夏荷也无语极了,“这些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他们配吗?”
姜知寻也暗自纳闷:“这些小家族怎会觉得自己有希望?这么说来,上辈子也蹊跷得很。”
“或许在这些大小世家心里,自己这个公主无足轻重,更像一块肥肉、一个象征,可以随意打发罢。”姜知寻自嘲道。
“不必理会,消息透露给《东张西望》罢,马上就有好戏看了。”姜知寻吩咐。
果然不久,曹家就闹起了分家,陶家则被告上了官府。
“你们听说了吗?陶青这所谓嫡系昧了旁支孤女万两白银;曹莽更不得了,妾生子当年居然把曹大兄孩儿给淹死了。”京学子弟议论纷纷。
“嘘,别说了。没看到当事人脸都青了?京兆尹最近也是焦头烂额。”
“说来这会不会是望月公主的报复?好些人都跟公主婚事有关。”
“你怎么不说是沈三夫人在报复各大家?沈家这些将门这么多年受气还少吗?就不容许人家回报一二?”
“那倒也是。公主一心找驸马,倒是诚意十足,可惜了。”
“咳咳。”夫子敲了敲戒尺,咳了一声,学堂顿时安静下来。
而谁也没看到夫子书里也偷偷夹着一份小抄,细看不正是那《东张西望》最新一期吗?
旌旗猎猎,大食来使观看大梁列兵仪式后,终于由鸿胪寺卿引到了龙洞一处。
鸿胪丞崔杼带着乔装打扮的姜知寻等人混在了队伍里。
众人泛舟水波上,大胡子外使左顾右盼,竟是有些不耐烦,用蹩脚的官话问道:“你们大梁人说此处有我族神迹?莫不是诓我?”
鸿胪寺卿一脸弥勒笑:“不急不急。”
林知音不知怎地,竟然尾随姜知寻同样混进了人群里。
姜知寻正待再去确认一遍细节,却被林知音冷不丁吓了一跳。
林知音指着姜知寻道:“我就说这背影好生熟悉!公主殿下,您莫不是怕极了和亲,现今要动手脚罢?”
姜知寻刚想回应,不料一穿着火红异族奇装的少女狠狠一鞭子甩过来,林知音惊得尖声叫唤,连连闪避。
姜知寻定睛一看,连忙拉着林知音行礼:“拜见吐火罗皇女。”
吐火罗皇女,也就是诗阿若挑了挑长眉,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这小官居然认得我?”
诗阿若又逼近林知音,用鞭子挑起林知音下巴,笑吟吟道:“小妮子,我看你也不错,不如由你嫁到大食和亲?”
“不!姜知寻你快说话!”林知音听得面无人色,腿都开始发抖,频频向姜知寻投来求救的目光。
“皇女说笑了,不如移步舟上,今日可有好景呢。”姜知寻镇定回道。
“哦?那就瞧瞧罢,倘若不够好,小公子你可要赔我哦。”诗阿若笑道,依言放下鞭子,俏皮大眼却透着几分危险。
几人再入龙洞。
只见龙洞里有深潭一泓,潴水莫测,东西两洞交叠;投石沉沉,止而不流;渊碧如黛,紫碧浮映。(注)
突然,杳渺无际的深处,有狼影跃动在水面上,不管视线如何移动,都始终不变;在昏暗处透着无端神圣,隐隐似有狼嚎咆哮。(注)
大食人慌忙下跪,口称“吾神降”。
鸿胪寺卿依然笑呵呵,随后“咦”了一声:“前方巨石似有花纹,好似一方文字。”
大食人定睛看去,却是大惊失色,只见上面用大食古文字写着:“狼神之渊,速归速归。”
“有趣。”诗阿若看毕,忍不住捂嘴笑了一声,“喂,大食那大胡子,且听我一言,既然你们神都这么说了,还是速速归去罢。”
“至于和亲什么的……”诗阿若故意顿了顿,目光饶有兴致地在姜知寻身上转了一圈,看得姜知寻深深低头,“下回再议吧,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食人抬头看了看诗阿若,也许是忌讳今日神迹,也许是忌讳吐火罗势大,竟是默不吭声。
姜知寻长长松了一口气。
待到众人散去,林知音混在人群里跑得比兔子还快。
诗阿若却叫住了姜知寻:“喂!你就是那公主吧?也是有趣,这和亲未必真的摊到你身上,你费尽心思搞这么一通,又是为何?”
姜知寻回头行了一礼,笑道:“不是我,也有别的女子。皇女殿下不也不喜这种和亲?”
诗阿若眯了眯眼:“虽然我很不喜欢别人揣测我心思,但没错,你们汉人这动不动就拿女子当借口的做法,也是无趣得很。”
“我们吐火罗女子,喜欢什么就去争、去抢,谁强谁为王,可不兴男为天那一套。”诗阿若扬眉,“对了,我今日也帮了你,你不如告诉我今日是怎么做到的?”
姜知寻微微一笑:“这有何难?旁边还有一个隐秘洞口,水洞光线从水下深处反射出来。船上的人只顾向上面看,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光线是从水下出来的罢了。”
“毕竟如果真的是神怪,出现的时机又怎么会那么符合人的心意呢?”姜知寻坦诚道。
“你倒是不怕我说出去,很好。”诗阿若大笑,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殿下,可算找到您了!”秋霜急急过来禀报,“奴婢按您的吩咐遣人送信到桓府,没想到桓府那边竟也遣人送信来约。”
姜知寻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处标注处改编自刘辰翁《虞美人·用李后主韵二首》。
后两处标注处出自《徐霞客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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