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吾名何无

这句废人是有原因的。

在尝试了数十天恢复剑身无果之后,何有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再次觉得荒谬。

这个世界没有东洲,所有人都以成仙作为最高人生目标。

成仙的人会去往上界。

没人知道上界是什么。

因为去过的人没有回来的。所有人默认那是世外桃源,

除此以外,她也感受到了疼痛。

这种疼痛,不是正常意义的疼痛。

而是稍微擦破一点皮,她便觉得痛。

在作为剑的时候,这样程度的“伤”,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人们断手断脚断头,都会剧痛。

可她不一样,就算是普通的剑身折损,也不会痛。

除非是先从剑身,硬生生折断,再置入如同命池那样的高温之地。

此外,她脖子上的伤口,不远处印着“无何有”三字的剑,皆让她难以接受。

那柄剑就是她自己。

可如今,他们变成了两个存在。

她成了有血有肉的活人。

指尖覆上那剑身的时候,何有感觉到胸口仿佛有极端的情绪在跳跃。

没过一会儿,她的脸便红了。

感觉手心里真实的触觉,何有神情复杂。

剑身嗡鸣着。

那一刻,何有想了很多,从她在极北之地被倪安南握住开始想起。

如今回想起来,她也记得那种感觉。

极北之地一年四季没有阳光,只有在阳关那一天,才会有全天的太阳普照。

何有上面还有无数的铁剑,但是透过缝隙,很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何有很眷恋那种感觉。

那个时候,何有会暂时忘记自己的存在。

每年都有很多人来到极北之地,极北之地有很多带有传奇色彩的剑。

只有最强的那些剑,才能身处于剑冢的最上层,在阳关那天享受到最好的阳光,她不强,甚至称得上弱,在所有的剑当中,平平无奇,生出神志的那天,她头一次觉得极北之地那样吵闹,往日她只感到死寂。

“34212日。”

“55214日。”

“784551日。”

何有后知后觉感到这种吵闹的绝望。

那些一遍一遍被念出来的数字,是那些剑们数着大周天,算出的自己在极北之地被困的天数。

偶尔他们也会谈起落在这里的原因。

“我的主人身陨那天,我剑鞘粉碎,我与他的联系消失殆尽,无人领我,我被贬落于此地。”

“我跟随我的主人屠了一城,他被处决,我也被处决。”

“我之主弃剑飞升上界。”

“新的剑替代了我。”

何有好像是单纯在极北之地出生的。`

主人二字,在每个剑的口中都不同,但听了很多,何有也了解到,所谓的主人,在某种意义上,应当与剑同生共死。

剑一旦认主,便是一辈子的事。

何有每天都会听别的剑谈论这些东西,但是她从不出声。

如果不是那天,倪安南过来,从千万柄剑中,拿起了它,其他的剑不会知道,原来在那么底下的地方,还有这样一把剑生出了神志。

倪安南的手干燥温暖,她感到剑身上的霜化了点。

那天不是阳关,但是何有觉得很暖和。

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地方感受了太多绝望,一年一次的阳光在某种程度上,也只是加深了绝望的程度。

她在他剑口中听闻过“死”,对于剑,“死”是很难的,除非腐朽,可那也应当要等上千万年。

倪安南拿起她的动作很轻柔。

他说:“我赐你名——无何有。”

“以后你随我漫游天下。”

何有听到很多剑发出了羡慕的声音。

她在倪安南的指尖嗡动了两下。

她兴奋、新奇、期待。

她愿意。

她不用再用整个剑生的时间等待腐朽来临了。

只是如同极北之地的阳光一样,倪安南消失得那样快。

算起来也有十几载,可对于何有而言,这十几载流逝飞速,经历过无边无际难捱的绝望和死寂,何有在倪安南身边的日子,称得上十分丰富多彩。

倪安南教了她很多东西,关于生死、仁义、善恶。

倪安南带着她杀了很多人,她见过很多人死时的样子。

她学会了识字,每次有空,倪安南都会为她讲课。

他讲古之圣贤,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讲“舍我其谁”,偶尔也会提到“爱天下人”,极少的时候,会提到一名叫李耳的人。李耳说:“多藏必厚亡”,李耳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何有最喜欢的就是李耳。

但倪安南说李耳太远,也太空。

还是“舍我其谁”更现实。

何有听得似懂非懂。

在跟随者倪安南见过了很多人之后,何有才明白倪安南的不同之处。

他既正义,又温柔,多数时候,是平静和从容的。只有倪安南如此。

何有从未见过倪安南表情有太多曲折。

直到何有后来化形。

倪安南看着她时,愣了很久。

不知为何,倪安南后来要求她不要化作人形,而以剑的形式呆在他身边。

何有觉得奇怪,但却也没有多问。

化为人形之后,何有看书更为方便,在自己的房间里,何有会变成人形,坐在案头看那些倪安南给她的书。

那些圣贤当中,她最喜欢的仍旧是李耳。

但她没和倪安南说过。

在她化为人形之后,倪安南的情绪,变得比以往波动大了些。

他似乎开始总是为天下苍生感到痛苦,他整夜地睡不着、失眠。

当时他因为功勋,已经被皇帝册封万户侯,可恨他的人越来越多,起初改革的时候,尚且顺利,但是牵动到了朝廷里某些人的利益,改革却再也寸步难进,他联合所有的清廉大臣,决意上书彻查贪污,终于,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蛇鼠主动出了手。

他们在倪安南的府邸内,搜出了兵符,搜出了大量的藏着反叛讯息的书信。

那些曾经与倪安南交好的大臣,竟也一个个翻脸,指责倪安南心怀不轨。

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们知道了何有的存在,他们说,倪安南有一把剑,杀人无数,血债累累,是邪物。

再后来,便是倪安南身死。

他奄奄一息地被挂在了城头,模样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

他死了,身形枯萎,脸也模糊起来。

倪安南将死的时候,她想去救他,可他用最后一口气,阻止了她。

“我不再是你的主人,阿有,从此以后,你为自己而活。”

“你若来,我死不瞑目。”

何有没有去。

她藏在屋顶的缝隙中,看了倪安南十日。

倪安南的尸首被烈日暴晒,被暴雨捶打,他变得很小,最后好像只能看见一件染血的白衣。

何有第一次感到痛楚。

不是剑身的疼痛,而是别的什么。

她看到那些百姓从倪安南的尸首下走过,他们不知道倪安南为什么死,却朝他投去仇视的眼光。

何有替倪安南感到不值。

后来倪安南被“带走”了。

看着空荡荡的城门,何有觉得心空了一块。

那天晚上,她潜回了倪安南的宅子。

在倪安南的书房的暗格内,何有找到了一封绝笔书。

“赠阿有:我之一世到此为止,我不曾悔过,世人兴许恨我,可我仍旧不悔,我救不了他们,是我的不对,我能力不足,百姓是最可怜的人。朝闻道,夕可死。只是我还未触碰,我便将遭倾覆之祸,可如同亚圣所言:舍我其谁,这句话我铭刻在心,如今我等到了这一日,我不悔。我死后,你好好活着,你可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只当从未遇见我。到此,我将赴死。倪安南,绝笔。”

倪安南好像哭了,信的最下方,有沾湿的痕迹。

何有在倪安南的书房枯坐了很久。

她又感受到了痛。

倪安南的书房内,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倪安南很爱惜的书,被随意丢在地上,留下了脏污的脚印。

她将那些书全部捡了起来,用布包好。

可惜的是她没能顺利走出府邸,她被一道符咒逼出了剑身,最后被折成七段,丢入了命池。

沉入无尽的黑暗时,何有想到了和倪安南的初次见面。

何有想,倪安南对她而言,就像是极北之地一年一次的阳光一样,而这迅速消失的温暖,使得寒冷更寒冷,让绝望更绝望。

后来,她活着离开了命池。后来,她成为了何相。

她经常想起倪安南,不同的是,当初她在倪安南拿起她时感受到的那种温暖,在看到百姓对她感激涕零的时候,她又重新感受到了。很古怪,也很奇妙。

于是她开始做更大的事业。

她一步步扩大所谓的“温暖”,最后她将成东帝。

她像倪安南一样试着爱世人,她要“舍我其谁”,到了一种另外的层次,她明悟了一些东西。

她感觉自己不再需要太阳,她自己便成为了太阳。

那种感觉到达了顶峰后,她再次跌落到了最黑暗处。

何有抚摸着“自己”,抚摸着“无何有”三个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多藏必厚亡。”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李耳书里的那些文字清晰地浮现在何有脑海里。

她曾经觉得李耳说得最有道理。

如今她还是这么觉得。

“舍我其谁”的日子早已远去了。

她不那么恨倪安南,但是对于“有”,她消失了所有的执着。

“以后我不再叫何有。”

“吾赐吾名,何无。”

从叫何无的这日起,她为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写我喜欢的,虽然不是开局即巅峰,但是后面你们会看到不一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