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本是觉得荒谬的。
但他在钱照安排下坐下来了,和那鬼魂对弈了一局后,便被他深厚的学识与对弈的神机妙算震惊。
他额上猛地一跳。
不是为这般惊才绝艳之人竟就坐在他对面,是一个亡魂。而是此等渊博之士,才约摸弱冠,而且竟还是前朝遗留下的冤魂。
他面皮绷紧,虽有汗水,却未叫对面之人看出:“在下不才。”
虽是如此,学士拱手时用的仍是卑下之礼。并非因为他那一身玄色衣裳,而是因观棋的确可以看出此人筹算十分缜密,落子间却多有回避。
本朝与历代典籍多如牛毛,也不是他一人可拆解的,但记载中的确不曾有秦朝之说,学士其实已经偏向于此人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却又恰好文曲星转世,生不逢时。
但他衣着上的精细金纹,又叫他迟疑。这不像是弹丸之地能有的手笔。
澹台衡松开棋子,只是过了这么片刻,他的身形只剩模糊的影子。
但从声音仍可感觉到他清风朗月之姿:“先生谦让。”
说完,他同样拱手回礼。
礼并不与楚流行的各种拜礼相同,不止双手交叠,还有手指微屈,指向自己。
学士一擦汗,感觉这行礼姿势,在一百年前确有过。他毕竟是主持修史之人。
学士却犹豫:“公子来此,是为何?”
他本心上不愿相信这是因为陛下不仁。虽文官爱谏言,但陛下圣明时,臣也会自愿与君主相得。
当今于德并未有亏,纵观历朝,甚至可算得上是一位敢于纳谏的好君主。澹台衡的出现便越发不合时宜了。
尤其是陛下从钱照那里得不到肯定回答,已下令下山时必要见一见这位前朝公子。
澹台衡声音更轻:“我亦不知。”
他似乎想起什么,又收手端坐,忆起所观风貌,百年之迥异。他的心态便也超脱了俗世争端的淡然了:“只是我观寺中香火时,知此寺不过立此数十年,为陛下海灯却有数百盏。”
他轻轻笑了一笑,并不知这般轻易提起当今,更叫钱照心中相信,至少前世他并非庸碌之辈:“此世很好。”
他竟是可以以看待后继者的态度,称呼当今陛下之人。尽管他仍未束发,以此世年龄观,也不过是刚出宫开府的年纪。
学士迈过门槛,颤颤巍巍与钱照作别:“今日所用叉手礼,余尚不知是何朝所用,但这位既然提到此世很好,想必是前朝,风起云涌,他有所感怀。”
他又叹气。
此人棋风温和端方,但到后半段亦有慨然杀敌之相,只是成就太晚。约摸是生不逢时,想挽狂澜于既倒,但国已将倾。
这半生痴狂,击中了学士忧国忧民的情怀。
钱照也严整颜色,决意再细细探查一番,尤其是澹台衡提到的国之动荡,与幼年早逝的胞弟。其实无形之中,他已信了几分。
但锦衣卫却有人大惊失色来报:“大,大人,那位公子,突然不见了!”
马甲已不可能再有现身的机会,但和周仪芳说完小话的秦疏却并不着急,听闻紫鸢提起鬼魂消失,也只是轻声:“也许那位公子只是来看一眼罢了。”
紫鸢紧张:“小姐,您不怕吗?”
只是小姐说他只是来看一看,并不想叫他们为难,她也颇为赞同:“听说那位报信的侍卫,前几日因为刀未砍中,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当夜却见他在月下,身形渐淡,还温声告诉他转个方向再睡,那侍卫便晕了,醒来时就感觉不到惊惧了!”
实际上只是秦疏抹除了马甲对于此世非修仙人士的影响,叫他们不会因鬼气入体神思虚浮。
紫鸢:“那侍卫当时着急说了句他不能走,他竟还看出他们要办何差似的,一点都不气恼,留下一丝帛代他们作证,便走了。”
秦疏轻声:“是吗,是何丝帛?”
近来常有人议论这来处不明的鬼魂,紫鸢也未见奇怪,咽了咽口水:“是,是一句俚诗。讲的是太庙被劈,却并非君主失德.......”
这话其实寻常人不好议论,刚刚周仪芳几次想提起,又顾忌这云台寺中还有其他人,不好提,才作罢。
但紫鸢想不到那么深,就拿出来说了:“大人们都说,荧惑守心,天降雷霆,都是.....”
她嗫喏嘴唇,秦疏却轻轻拂了拂衣袖:“许是那位以此告诫我们。”
紫鸢苦恼:“可他为何要走呢?”
她嘀咕:“他若是真的来去无踪,再也不来了,倒应了红袖姐姐那番话了,凡是有所求的,必然居心叵测,他什么都不带走,反而如此善解人意,倒像是,像是真的.......”
她还有些怕鬼神之说,秦疏便拍了拍她的手。
“是。他这般干脆走了,倒像是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毕竟,秦疏想,他不走,怎么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把他们请回来呢。
陛下对那鬼魂突然消失不见了,有何处置,秦疏并不知晓。
她只知他们快收拾行囊下山了,这几日澹台衡马甲收集来的灵气,也挥霍得差不多了,若再不续上,她只怕很快便会带着原主的身体一起香消玉殒,可是坐上车,预备出发的秦疏仍在闭目休憩。
古代雷击之事并不在少数,因为没有避雷针,外加建筑多因不熟悉雷电天气,选址不当,雷霆击落瓦片之事常有,也被视作不祥之兆。
秦疏只是翻阅典籍发现距离太庙上一次被雷击中,已过去五十年,可太庙所在之地分明气候潮湿,如今早春,山高迥异,更易发生雷击之状,便知分明不是雷击之状少,只是被掩藏下来。
观看民间志怪中知晓以雷击出场的精怪不在少数,也可获知雷击本是寻常。
她马甲的那缕丝帛,便是瓦解这丝寻常,引导他人将这视为他未卜先知之兆的。
引雷之术她本也会,但谁让她如今虚弱。以此为突破口,也算两手准备。今早天开云阔,她预备等今朝大雨,若是等不到,只能冒着性命危险引雷了。
女子慢慢阖上眼睛,听到雷霆之声,众人尖叫,而后便是车辆折返,婢女紫鸢面无血色:“小姐,太庙,太庙遭雷了!”
“.......其实可以叫我去放些金属尖锐之物引雷。”
钱照听住持之语,以澹台衡的名号供奉了九九八十一盏海灯,澹台衡马甲得以被召唤出来的同时,另一马甲也有了身形。
此言只是习惯性地完善计划,并不是在指责自己什么。
女子轻声和自己絮语:“只是那样做太容易留下雷击是人为的罪证,反倒不好。”
“嗯。”虚妄的身形如烟雾一般。
“如此天与人一道作为,才算是浑圆自然,不露痕迹了。”
他们觉得不露痕迹,锦衣卫中,从指挥使到那发现丝帛的侍卫,却皆是面色异样,尤其是那侍卫,一脸惊恐。
“公,公子所言灵验,难道证明......”
后面的话是大逆不道,作为帝王喉舌,锦衣卫一员是不敢说的,但是周云同样收紧了手,神色晦暗:“即便是,也不能是。”
只是奇怪,他调配人再去围住那鬼魂时,心中竟有一丝担心他真因此事获罪。
明明早知他是前朝余孽。
“将他所在之处看管好,留待陛下前来。”他们不能下山,因为此人离不开此地。
离不开此地,自然是个谎言。
秦疏需要更多的海灯。但欺骗他们因所言应验,为马甲点灯只是手段之一,并不好一用再用。
这一点她之后自然会做安排,现在的紧要是面对钱照的盘问。
既然知道澹台衡并无他们以为的那么无害,这位指挥使大人也拿出一点拷问前朝余孽时的威严出来:“公子口口声声是一百年前生人,国号为秦,有弟早逝,却可知这历朝历代之中,根本无有以秦为号的朝代,更无澹台做国姓的小国?”
他之前所言距今一百多年,根本不是借口。
钱照之前不如此拷问,也是因为下面查得不精细,钱照担心错漏。如今逼问,却是为先占上风。
秦疏和钱照都是懂得如何把握主动权的人。钱照不攻破澹台衡的心理防线,如何能顺理成章地问讯雷击之事?
但澹台衡明显比钱照平静不少,他显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召回,伞落下时,他还在摇头,平静说:“似乎听到有人在喊我公子。”
公子,其实前朝也多有如此称呼国君之子的说法,但本朝已宽泛使用。周云却眉眼微动。
他若是公子,那么澹台国姓查不到,公子衡能否查到呢?
透露完消息的澹台衡也不因他们态度转圜而恼怒。
明明是他们前恭后倨,许多锦衣卫面有惭色,觉得自己打扰了他的安宁,但澹台衡也不介意:“是否出了事?可是逆贼生变?”
周云见钱大人不说话,握刀:“你似乎对逆贼生变之事颇为关注,也有许多经验。”实际上他们已在查哪一朝极为混乱,加上公子衡,要找起来十分便捷。
秦疏就是在等这一天。
她慢慢地透露信息,可不是在胡编乱造,而是为了暗合史料,只是为了不暴露,这个合,必须是她剧本中的合了。
澹台衡瞳孔沉静。他这样看上去,总叫人想起雪中的竹,又或是某种默不作声,单在冰天雪地之中绽放,又不如梅那样高调艳丽的花。
非要说,更像青梅。不逊雪三分白,又自有一段暗香。颜色也可融进纯洁晶莹的雪里,即便身死,人犹念之。
钱照心中一动,海灯便可将他招来,那么,是谁点的海灯让他出现了吗?他既然身为皇室,又为何无人给他点灯呢?
是国灭了,所以再无一余民?还是,他真如自己所说一般,罪孽深重,本就该死?
这么想着,澹台衡便转开视线平静道:“若有君,何来贼?”
钱照手指骤然一紧。
这是陛下偶然间的一句慨叹,意思是,若是真的有贤明的君主,天下百姓又为何要抛弃乐和的生活落草为寇呢?
却不想被这前朝余孽所用,听他之言,似乎还十分赞成。
陛下本就在搜罗天下英士,此人既留下那俚诗,又与陛下脾性相合......
钱照,心中陛下有令的急迫,一下子变为了,此人或可用,必须使其见君的主动。
因而不等下属再盘问,他便果断开口:“在下为锦衣卫指挥使,昨日大雨击檐,人心惶惶,朝野恐逆贼以此为由,祸乱人心,阁下既有方,不若随我等一同面圣,好叫民心安定。”
玄衣男子并不即刻便答应,也不受宠若惊,身上有着身居高位天子骄子的静默沉思。
钱照被熏陶久了,竟觉理所当然,话语之中不免带上几分恳切:“逆贼若北上,只有百姓流离失所。”
周云去看那男子,果见他玄衣飞扬,大氅灰色的绒毛也似乎落了大雪。他又被雪覆盖。不知是不是想起前世秦朝之民生多艰。
鬼见君本不是惯例,但这是指挥使邀请,周云也不好多说。秦疏达到自己的目的,已十分满意。
澹台衡轻声:“若有人以逆贼代我,你们亦可以戏法之名揭过。”
周云心情复杂。
钱照拱手:“公子大义。”
澹台衡身形变淡,香火便被风吹熄了,钱照忙收回视线,在心中记下,海灯并非这位公子所愿,他也可能无法长久地驻留人间,如此倒是更让人安心,此人不会以推翻本朝为由,与贼人勾结了:“明日午夜,我在此等。”
寻常人见君,哪敢自己提出时辰。但他即便已是鬼魂,也不坠国之气度,倒叫钱照钦佩。
“我会禀报圣上。”
他点头,身形彻底淡了:“不必浪费你们的香火。”
风一过,八十一盏海灯,只剩最后一盏。
紫鸢幽怨地捧灯看着不肯关窗的小姐:“您总是如此,我叫您关窗,您便不关,我若不提,小姐倒晓得早些休息了。”
秦疏莞尔,发丝在鬓边轻轻吹动:“凡事越不许人去做,反而叫被劝的人记得越深,都是这样的。”
紫鸢嗔道:“小姐这话意思是叫我日后不要再劝了,叫您一直开着窗,您才会反着来才好。”
秦疏道:“哪有这样劝人的。”
她看向窗外:“叫你反着来,只是为了让我印象深刻些,日后你若还是想叫我早点关窗,只管寻个别的由头,叫我察觉不到你是在令我关窗。”
她声音轻了,似乎带了笑意:“只是为我好。久而久之,我也不觉得关窗是为了你了。如此,就会更心甘情愿去做了。”
紫鸢糊涂了,没听明白。
秦疏抚着衣袖褶皱。至少,现在钱照等人是心甘情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