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大哥撞见仇衙内在巷子里打人,眼见出了人命,他看不下去,就冲过去和太尉府的府兵打了起来。”
晏小二看向省身堂的方向,心疼得皱起眉头,“其实大哥他身手很好,边关的许多老将都不是他的对手。但架不住太尉府的府兵太多,几十号人提刀夹棒,欺负他一人赤手空拳。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落一身的伤。”
“所以你找我,是为了给他治伤,还是解围?”温念笙把话点破。
晏小二惭愧地笑了笑:“果然瞒不住姐姐。今日之事惊扰了禁军,陆大人亲自出面才将事情平息。段先生因此发了好大的脾气,一炷香前把大哥传来听训,到现在还没训完。
“姐姐也瞧见了,我哥是犟脾气,认准的事情绝不会服软。我担心他一直这样顶撞下去,会惹恼段先生。”
那位被称为“段先生”的夫子站在省身堂内,长身鹤立,身着一袭墨绿色的仙鹤官袍——正一品文官,朝中能坐到如此高位之人屈指可数。
而且,这位段先生看起来尚在壮年,最多只有四十岁。
温念笙并未见过此人,但此时朝中姓段的大人只有一位——当朝帝师段云沧,前世因恩科舞弊案枉死诏狱的主考官,也是晏辰的恩师。
堂内的争执声尚未休止,师徒二人明显都在气头上。此时不是入内的好时机,温念笙和晏小二在廊下等了片刻。
段云沧负手站在晏辰身前,将人上下打量一通,语气回缓:“你若真有本事,便该让逞凶之人遍体鳞伤,而不是自己带着一身伤回来。”
听见这话,晏辰才稍稍低下头:“那是因为他们人多。”
“你还嘴硬?”
眼看段云沧的火气又要上来,温念笙给晏小二使了个眼色。
晏小二轻咳一声:“段先生,大夫来了。”
不知因为晏小二擅自请了大夫,还是因为她这位大夫是位姑娘家。段云沧看向她的时候,目光闪过一瞬略带困惑的诧异。
好在他并未多说什么,径自负手走出省身堂,只在路过她身边时停下脚步,颔首道了声:“有劳。”
段云沧一走,晏小二忙上前扶晏辰起身。
兄弟俩小声说了几句,晏辰随之看过来:“你是回春堂的温姑娘?我还没当面向你道谢呢!”
他一下迈开步子,似乎要上前道谢,然而跪得太久脚下不稳,竟是险些打了个踉跄。
温念笙皱了下眉:“坐下吧,我看看你的伤势。”
少年到底是少年,身子较常人结实许多。晏辰的身上虽然挂了不少彩,但都是皮肉伤,不出三天就能恢复。
只有右手手臂伤得比较严重,听说是帮被打的人挡了一闷棍。
温念笙帮他检查过伤势,从段云沧送来的药箱里找出药油,冷声吩咐:“把袖子解开。”
晏辰三五下解开袖口的束带,挽起袖子,露出劲瘦的手臂:“都是小伤,不劳烦了,我自己来吧!”
温念笙不愿意多说话,把药油倒在掌心搓热,重重抹上去。
晏辰疼得嘶了一声,她才不冷不热地说道:“还知道疼?”
晏辰笑了笑:“你手劲还挺重。”
不是她手劲重,是他的胳膊伤得太重。
晏小二递来固定用的夹板和纱布,温念笙开始帮他包扎:“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不要喝酒,不要干重活,也不要练武。”
晏辰忙问:“练武也不行吗?”
“可以练。”温念笙抬眼看向他,“前提是,你不介意这条胳膊永远废掉。”
晏辰抿了抿唇:“好吧!为了救一个陌生人,被师父训了半个时辰,又搭上一条胳膊,还一个月不能习武,亏大了。”
抱怨的话语被他说得漫不经心,看不出丝毫后悔的神色。
温念笙停下包扎的动作,抬眼看向他:“既然知道亏了,就该长记性。以卵击石,本就是莽夫行径。”
“你也觉得我错了?”晏辰这才收起笑容,似乎有些委屈。
温念笙又垂眸包扎,不再看他:“你没错,只是……”
“太蠢”二字到了嘴边,想起自己今日是代表回春堂出诊,说话不能太刻薄,她换了个稍微好听点的说法。
“只是方法太鲁莽了。”
晏辰下意识坐正:“那下一次再有这种情况,我应该怎么办?”
晏小二无奈揉起眉心:“大哥,你应该避免这种情况。”
可惜有些事情没办法避免。
上一世可以为了“公道”二字直面皇权刀锋的少年,这一世也不可能轻易学会屈服。
温念笙想了想,说道:“我若是你,绝不会和仇衙内正面冲突。他们人多,打起来讨不到便宜。而且太尉府一贯仗势欺人,即使过后闹到官府,你也讨不回公道。”
晏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得格外认真。
她继续道:“既然今日的冲突能惊动禁军,想必事发地离皇宫不远。你身着国子监院服,大可以借陆大人的名义向禁军求助。何必自己冲上去救人,反成了禁军眼中闹事的乱党?”
晏辰垂下眼,陷入沉思——求助于禁军,的确可以救人,但禁军都统与太尉府私交甚密,即使当时拦下仇衙内,过后也不会追究此事,仇衙内依旧逍遥法外。
倒不如他直接冲上去把人打一顿,至少可以让那王八蛋三个月下不来床。
少年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温念笙一看便知,她无奈道:“仇衙内的身手的确不如你,但他带着府兵,你和他正面交手讨不到便宜。倒不如先忍他一时,等他哪日单独走在街上,拿麻袋把他的脑袋一套,拎到巷子里狠狠揍一顿,揍到他再也不敢出门才好。”
晏辰一下子笑出声:“这倒是个好主意。仇衙内吃个哑巴亏,连谁打了他都不知道,我也不会给师父和陆大人添麻烦。”
温念笙道:“不,最好的办法,是你打完他,再亲口告诉他你是谁。”
晏辰:“为什么?”
温念笙:“仇衙内仗势欺人,难道你就不会仗势欺人吗?”
许久没说这么多话,她有些口渴,晏辰很懂眼色地递来茶水。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方才那位段先生应该是帝师大人吧?”
温念笙接过茶盏,朝堂外看了一眼,“天子尚要给你师父三分薄面,你猜太尉府知道自己得罪了当朝帝师的弟子,以后会不会夹着尾巴做人?”
晏辰愣住了,晏小二也愣住了。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
温念笙轻轻抿了口茶,收拾药箱起身:“家父还在前院等候,不多留了。”
……
原本打算回问心堂陪父亲问诊,不成想走到半路,被迎面遇见的书童拦了下来。
书童道:“温姑娘,原来你在这。小生受令尊所托,正要找你。”
温念笙认得他,是方才跟在陆枕山身边的书童。
“家父找我有事?”她问。
书童道:“贵宅有客到访,令堂来信寻姑娘回家见客。接姑娘的马车已在国子监外等候。”
回春堂是医馆,鲜少有病人以外的客人到访。即使有,也没必要见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
温念笙心中困惑,却不多问,随书童朝国子监外走去。
今日虽是国子监旬休,路上依旧能遇到不少坐在树下读书的门生。他们穿着和晏辰一样的院服,身型挺拔,书声朗朗。
放眼整个京城,大抵只有此处才能看见如此安宁的景象。
温念笙问:“国子监的门生不只有京城人吧?”
原本国子监只接收京中权贵子弟,直至陆枕山接任国子监祭酒,才终于打破这道赓续百年的陈规。
书童似乎对此颇为骄傲:“仰赖先生恩惠,我等寒门学子才有机会入京求学。只是……”
他忽然垂下眼眸,“只是如今先生的身体日渐衰落,不知还能不能熬到来年春闱。”
陆大人一生清贫,平生所求不过门下弟子学成报国。他恐先生如今的身体,等不到看“天下桃李,各有所成”的一天。
温念笙的目光也随之暗下去:“陆大人的病起于肺腑,你平日要多注意观察。如果发现大人出现气喘、胸闷等症状,一定要及时到回春堂请医。”
肺癌晚期容易诱发胸腔积液,轻则压迫血管,重则危及性命。
及时就医,尚有挽救的余地。
交谈间,二人已行至国子监大门外。
书童向她深深鞠下一礼:“姑娘医者仁心,司棋代先生拜谢。”
回春堂的马车正在对街等候。温念笙同司棋道别。对街的小伍瞧见她,将马车赶了过来。
南星兴高采烈地跳下马车:“小姐,齐家大夫人来了,正在家里等你呢!”
温念笙反应了一下:“是与表妹定亲的齐家?”
既是温婉未来的夫家,为何要点名见她?
南星笑了笑:“此事说来话长,小姐先上车,咱们路上说。”
正准备登车,国子监院内传来一声清朗的喊声:“温姑娘!”
循声望去,只见晏辰不知何时换了一身干净的藏蓝色私服,不再是方才那副刚打完架的狼狈模样,正迈开步子朝她跑过来。
“药钱!”
少年跑得气息不稳,在她身前停下脚步,“药钱还没付呢。”
只怕今日不收他的药钱,他又要去回春堂外站一下午。
温念笙道:“药是段先生拿的,你付我两文诊费吧!”
晏辰忙摸出钱袋,抖了抖,抖出二两银子:“糟糕,没铜板了。”
她无奈:“算了,我找不开,你先欠着吧!”
说罢,径自登上马车。
马车启程,和煦的春风自车帘吹来。
温念笙掀开车帘,漫无目的地望向车外,余光扫过国子监大门,那里还站着一道藏蓝色的身影。
晏辰没有走,一直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
见她回眸望去,晏辰下意识招手道别,然而手臂还被夹板和绷带束缚着,于是高高挥动另一条胳膊。
“别忘了,我还欠你两文钱呢!”
国子监外的紫藤花经雨盛放,少年站在阳光下,与今日久违的艳阳天一样耀眼。
“小姐,你笑了吧?”
听见南星的话,温念笙回过神,缓缓放下车帘:“没有,你看错了。”
南星笑而不语,她才没看错呢!
虽然小姐平日也时常对人笑,但那都是笑给别人看的。
只有方才,小姐是真的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