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预演5

其实刚回到家不久,林有文便察觉出有所异样。

最引人注目的一点,莫过于对面那家独栋房屋,二楼整层窗户紧闭,灰霾蓝色窗帘放下,将整个落地窗遮挡得严严实实。

楼上所有能接触接触外界光源的地方,都被阻隔得密不透风。

……

像是藏了个见不得光的怪物。

或者,弱不经风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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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酷暑难消,空调发动机嗡鸣运作不休。

高大林木郁郁葱葱,午后阳光照得树叶绿影绰绰,白色窗纱迎风飘起,像女孩子轻忽飞扬的裙摆。

而对面的窗帘仍紧拉着,密不透风。

再见到小姑娘,是在三天后。

南浦下了一场季风雨,丰沛雨水瀑淋整夜,满树山茶被打落许多,哲哲由照料起居的住家阿姨陪着,推着轮椅到庭院外边散散心。

也许这次有人陪伴在侧,她状态好了点,远远隔十几米看见林有文,终于有些反应。

林有文辨认出来,那不是排斥或惊慌。

于是当轮椅连人到跟前时,他俯身开口:“哲哲,早上好。”

阿姨同他问好,林有文在等哲哲的回应。

“记得我吗?”少年长相温和,言行更富有耐心,“我是林有文。”

阔别多年,从孩童步入成年,面前的人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他屈膝半蹲,靠近时不带压迫性的威胁感,声音低缓沉稳,有种特别予人安心的力量。

“记得。”

笛袖恹恹地同他对话:“有文……哥哥。”

林有文直觉对方并不抗拒他,想了下,以温柔的语调,问她愿不愿意到自己的书房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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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坐北朝南,干燥且温暖。

采光充足,和那间昏暗卧室截然不同。

角落立着台施坦威三角钢琴,墙边、柜子里摆放别的乐器和书籍。

在立柜上看到几张相框,和他同龄的男孩子,两人勾肩搭背冲镜头笑,观众席上人影攒动,黑影重叠,身后背景是广阔的绿茵场。

“这是哪里。”

目光停在上面许久,声音很轻,说话时还带点卡顿。

林有文不知怎么地,猜测起她有多久没开口和别人说过话。

“利物浦,安菲尔德球场。”

“去年和朋友在欧洲旅行,我们认识很多年,商量好要实地看一场英超比赛。”

林有文拿起相框,照片里球衣上有一个经典的红色梯形标志,“这场是利物浦主场打曼城。”

“球赛好看吗?”

说这话时,她抬起头仰视,林有文这时才注意到,女孩眼睛虹膜并非常见的棕色,更浅淡几分,在阳光下浮现出晶莹剔透的色彩。

此刻那双茶褐色眼眸微微发亮,正专注凝望他。

“嗯,很精彩。”

林有文不忘记挂她的腿伤,“等你伤好了,同样可以去很多地方。如果对足球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球赛。”

随口一句安慰,隔了很多年,依然没有实现。

从那天交谈之后,笛袖的精神似乎稳定些许,不再一味闭门不出。

家人乐见于她不再困于卧室。

笛袖开始频繁做客林有文的书房。

她身边阿姨是很负责的人,每天下午按时推小姑娘到这“放风”,起初待两小时便借口离开,后来似乎安心不少,留下的时间慢慢长了。

林有文从她的行为读出戒备的意思,但她只是贴身照看在受伤期间,行动不方便的笛袖,没必要也没理由这么防着他,唯一的解释——这是雇主的意思。她的家里人把她看得很严,警惕所有外人的靠近。

林有文理解这种做法。

原因并不复杂,也不难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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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方孩子还没出生前,两家已经成了邻居,可谓知根知底。

哲哲父亲是位权威骨科主任,在附近三甲中心医院工作。他是南浦当地人,年轻时曾在江宁市医院学习过几年,也是在那时候认识了笛袖母亲,季女士。

相爱半年后两人决定结婚,规培期结束,叶父回到家乡。

和他一起到南浦的是刚怀孕不久的妻子。

很快女儿诞生,他们组成圆满的家庭,夫妻和睦度过十年,直到笛袖外公病重。

儿子一家车祸离世后,老人家只有一个女儿,又是远嫁,亲戚里动歪念头的不少,人心浮动时,丈夫专通医理却不懂经商,提供不了助力,季女士无从选择,一个人挑起梁子,靠自己站稳脚跟。

一屋子不出两样人,季女士的生意头脑更胜父亲,她是个极有魄力的女性,接管家族企业后,不仅将一团乱麻绪的糊涂账捋清,经手几年之内,将公司规模送上另一个高度。

也就是在这时,小学五年级在读的哲哲从南浦转学去江宁,逢寒暑假时才到南浦暂住一小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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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哲回来了。”

傍晚,只有母子俩的饭桌上,林母忽然和他说道。

“还有印象吗?小时候追着你玩,喜欢跟在你身后的小妹妹。”

一提起来,林有文脑海浮现出几段场景,童年跟小区的同伴玩耍时,男孩子们玩得皮,上树滚坑爬沙堆是家常便饭,他们顶着一脸灰,转头却指向身后哈哈大笑,那里总缀着道矮小影子。

小女孩穿着裙子、白袜小皮鞋,有样学样跟在他们身后胡闹,小小年纪,脸蛋却很文雅灵气,是不论大人小孩都会喜欢的类型。

孩童时期记得枝末所剩不多,等再长大些,年龄差显得越分明,不同龄的孩子能玩到一起的机会越来越少,林有文只知道,近几年人去了江宁念书上学,跟在外地开公司的母亲身边。

林母语气不是叙旧,而是带着惋惜。

“嗯。她放假回来了?”

没记错的话,林有文顿一下,道:“现在才六月。”

叶父很疼爱女儿,因为长期分离,经常隔半年才能父女见面,叶父几乎把一切能给孩子的都补偿给哲哲,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悄无声息。

林母微叹:“不是。”

“她家里最近出了点事,闹得很厉害。”话至一半,母亲不悦蹙眉,“好好的一个孩子被折腾得,她妈妈真是……不把女儿当亲生。”

林有文回想起三四个小时前,看到那间卧室的场景。

以及坐在轮椅上,被石膏包裹的伤腿。

他喝了口水,问:“发生了什么?”

“哲哲家情况特殊,她妈妈呢家大业大,在江宁开公司生意越做越好,人也就长期以往地不回家。”

“因为长久异地这事,她家里起过一些争执,但都称不上大问题,后来哲哲慢慢长大,她爸爸初衷想法是好的,觉得女孩子大了么,还是在妈妈身边有利于成长。”

“可是没想到。”

林母拧起眉头:“她妈妈婚前隐瞒有个儿子,年轻时不懂事,和个男人生的。”

林有文诧异,“她爸不知道?”

林母不太在意,“一点风声都没听过。结婚后,哲哲妈妈一直住在南浦,季家那边也没有主动催过让他们去江宁探亲,防得就是这件事。”

“哲哲的外公外婆一直替女儿瞒着,本来说不认的,当作没生过这个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又把那孩子找回来。”

“男的坐过牢,没多久又因为打人进去了。儿子也不是个好人,和他爸一样,打小是混混。”

“她现在的腿,据说就是那儿子弄伤的。”

……

不是亲人,是仇人。

通过母亲的话,林有文这时才知道,她困在卧室里多日,不是“弱不禁风”,而是心理状态极其糟糕,被判定为受不得一点异常。

到底那儿子做了什么,能够把好生生的一个人折腾成这样,灰败,留下如此大的心理阴影?

“有时间去看看那孩子。”

“虽说好几年没见,可能陌生了,但总归比外人强。”

“……”

林母唏嘘半晌,看着陷入沉默的儿子,目光柔和几分:“哲哲打从小挺崇拜你,把你当大哥哥看。她看到你,兴许愿意多说些话,心情也会好一些。”

林母知道自己儿子的性格。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更不会见到哪个小孩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从小到大,能耐心温和地对待的孩子,哲哲是唯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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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书房内。

林有文每天固定有段时间练琴。受家里长辈熏陶,他自三岁起接触各种器乐,民乐、西洋乐都有,擅长的乐器凡多,光笛袖看到他展示过的,二胡、长笛、吉他……不在少数。

哪怕对音乐一知半解,笛袖还是能在林有文身上,觑见什么叫才华难掩,天资过人。

最常见他碰的,还是钢琴。

林有文练琴时,笛袖在旁边看着,有时候是看他,有时候望着窗外风景,也偶尔低头看摊开在腿上的书。

有次看到一半,听见林有文轻声叫她小名。

“哲哲,你想听什么曲子。”

担心她容易感到枯燥,打算给她弹奏首喜欢的曲子。

可一时之间,笛袖脑袋里没有思绪。

林友文眺望窗台,想了会儿,随手弹了首《Memory》,笛袖看过音乐剧,熟悉旋律响起,忍不住轻轻哼唱。

林有文见之临时起意:“哲哲,以前学过钢琴么?”

她摇头。

林有文挪开琴凳,将轮椅推到跟前,教她认黑白琴键。笛袖觉得有意思,听得也认真。

女孩细瘦白皙的手指,比琴键还要冷白几分,断续音符间林有文不必触碰也知道,那双手掌柔软,掌心却是凉的。

所以,他设法让她了解新鲜事物,不断探索,求知欲是摆脱自我封闭的良好表现。

扶着手,一个个音节地指导着,将那首歌从头到尾断断续续地弹下来。

这一举措,却产生了令人意外的效果。

不消多久,林有文察觉出了她潜藏的音乐天资,并做出了判断。

他请来一位专职教师,教导哲哲基本乐理知识——对于不走艺术路子的人来说,业余水平的了解已经足够满足兴趣要求。

而林有文做得远不止这些。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式,说服叶父同意让哲哲外出一天。没有其他大人,林有文独自包揽全天行程,带她出了趟不算很远的门,对当时患有心理疾病的她来说,这是一次很大的冒险。

意义弥足珍贵。

笛袖也是过了很久以后,才从林母无意间的话语得出,他曾为此花费一星期的时间去规划。

……

但那时哲哲还没有心思去体会。

对于林有文的安排,她眨了眨眼,手搁在遮膝盖的毛毯上,她轻声问:“哥哥……你是不是很想安慰我。”

“因为我‘生病’了。”

林有文反问:“谁说的?”

罕见地,面色不见以往的平淡。

小姑娘脸上有点笑意,“没有人说,但大家好像都在照顾我。”

“尤其是你。”

只有病人才会被特殊照顾。

灵动俏皮的回答,令林有文稍微松口气,他揉了揉眉心。

“哲哲,还难受吗?”

“……”

她停一会儿,“难受。”

“哥哥。”

“我清楚自己为什么‘生病’。”

这句话是哲哲第一次讲出来,印证了林有文的猜测——她的症状轻重程度,根结在心底。

“像刚才那样,直接把话说出来多好。”

林有文伸手,做了心底一直在想的动作,本来打算揉脑袋,一见整齐乌黑的柔顺长发,有如一匹精细绸缎,感觉弄乱一点都挺糟糕。

改成指节轻碰两下她的额头,“不想这么叫就别勉强。”

“我不算你的亲哥哥,更和他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