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两年多,任谁大抵都有感触。
林有文神情微动,笛袖正好趁机将心底压着的疑问说出口:“怎么突然间回国,提前都不说一声。”
此前没从林家听到一点风声,她得知的时候,他人早已到机场,航班十几个小时从日暮坐到白昼,落地后直接找个住处歇下。
“临时提的休假,比较仓促。”
休假……回答有些意外。
她想了下,忽地微皱起眉:“是家里出什么状况了吗?”
林有文:“没有,想回来就回来了。”
笛袖不太相信,仍在等着。
许是见她太认真,林有文忍俊不禁,这回难得真笑,给出正经答复。
“伊朗军方宣布暂时停火,德黑兰意图和解休战,短期内不会发生军事冲突。”
“我目前的工作停缓,正好趁这个机会申请回国调休,获得上级批准。”他不准备围绕这话题深谈,简短交代:“正好连带积压的假期一起放了。”
原来如此。
“那你这次,打算在国内待多久?”
“应该两个月,具体时间视情况而定。”
林有文沉吟片刻,“不出意外,会留到新年后。”
也就是说,会陪家人过完春节。
她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笛袖垂眸定神,掩饰住不平静的情绪,“年后如果没有战争,你的返程日期会不会变动。”
“也许推迟。”
她大致懂了,“也可能提早?”
“所以,”他略有些无奈,“我说‘视情况而定’。”
笛袖没出声,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另一个关键点:林有文回来后,没有搭乘转机回南浦的家里,而是选择留在这。
——为什么。
她下意识往深想,却蓦然间触及到林有文的眼神。
那双眼睛漆黑深沉,如同幽暗潭水,静看着她几秒,似乎揣摩。
视线恰好撞上,笛袖不由自主停顿。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隔壁的不远餐桌,叉碟相撞伴随客人间低语传来。近在手边的位置,新满上的玻璃杯壁凝结水珠,一颗颗滑落,洇湿一小块桌布。
凉意近到触手可及。
然后,她听见林有文问,“两年不见。”
声音低沉平缓,干净又分明,也是见面后第一次叫她的小名:
“哲哲,你一直在问我,了解我在外面的情况,难道你自己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么?”
笛袖微怔住。
……
“见面地点和时间是你挑的,我们之间不需要寒暄式叙旧,”林有文看着她,“我来找你,只关心一件事。”
“……”
平静陈述,说的却是不平静的话:
“我听说,你父母上周正式离婚。”
·
·
出了餐厅,时间临近黄昏。
正值秋风簌簌,外面体感微凉,火烧云挂在天边,赤金洒满街面。
一辆黑色路虎驶过路沿,平稳停在身前,林有文降下车窗,直到看清那张熟悉的脸,笛袖才反应过来在餐厅的时候,他说的那句“等下我送你回去”是什么意思。
话至一半,林有文中途接到电话,和对面沟通几句后,神情慢慢冷下来。内容遣词官方、口吻严肃,涉及公务或外交方面的用语,没多久,紧接又是一个电话进来。
他虽说是休假,但显然空暇无多。
笛袖读出这一层意思。等他出去接听完,再进来时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没过多久,她主动提议回去。
林有文同意了。
此刻,笛袖表情略微茫然,“你的车是哪来的?”
“一直都有。”林有文看出她的疑惑,“出国前买的,上大学期间有时住在学校,有时住在自己的公寓,出门开车方便。”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送你?”
他抿了抿唇,“陪你打车?……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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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才两年,车内陈设还和崭新的差不多,报了家门地址后,笛袖背靠柔软的皮面座椅,手肘支起架在车门窗沿,窗降下一半,习习凉风吹散细长发丝。
她迎风眯着眼,右手抚额,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看似放风出神。
嗯……其实不想承认,当下是存了避人的情绪。
……
见面时间和地点都是她挑的。
来之前,她很清楚林有文会提到什么,六年内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他都没有缺席,她对他而言像是一个妹妹、需要细心照顾的小辈。
随着话语深入,在他面前,笛袖感觉自己像回到了过去。
又成为那个敏感、自我封闭的女孩,无法保持镇定。
林有文之前在国外,能得到消息的渠道有限,餐厅里,笛袖停顿片刻,随后反应过来:“是阿姨告诉你的?”
“她知道我回国行程,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你。”林有文没隐瞒。
林母对笛袖一直很上心,毕竟有打小看着长大的情分。
“所以今天你来这,是阿姨的意思。”
她从话里解读出一层意思。
“算是,也不尽然。”
笛袖面色微有波澜,凝神看他。
林有文说:“这同样也是我的想法。”
“……”
在经历父母离婚这件事,尤其还有过去的那段经历相佐,林有文于情于理,都不会对她置之不闻。
离婚本身对她的家庭意味解脱,但笛袖自己都说不清,纠缠这么多年,这个结局对她的父母到底还是不是一件好事。
入秋后,昼夜温差大。
开窗透气一会儿,笛袖脸上吹得微微发凉,才将车窗升上去一点,林有文便注意到了。
“冷?”
“有点。”
林有文伸手开空调按钮,她拦了下,“正好有些犯困,这个温度挺舒服。”
他闻言收手,等候红绿灯间隙,俯身从后座拿了件叠起来的风衣,递送她怀里。
男士衣服宽大,展开后直接罩住她整个上身,不得不说,全身盖住后会有种在屋顶下遮蔽的安全感,淡淡烟草味萦绕进鼻尖,并不会难闻。
风衣衣摆长,她往上提了点,盖住脖颈下方,双手反穿过衣袖。
两人动作熟稔到像是重复过无数遍。
若是换作别的男女,这番场景被其他人看去,多半误认为是情侣间的相处。
可叶笛袖清楚不是,那份熟悉带来的亲昵感,与情爱无关。
而重逢之后的一切,仅仅只是他对她有限度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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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地址导航到终点,最后经过两道门卫,车开到某座高层楼下,停在一个闲置车位。
小区绿化环境宜人,五重式的园林景观,青石砖铺路,花卉地被层层递进。
这里地段绝佳,周围社圈从幼儿园到名牌大学,楼盘一经上市秒速售空——医疗机构、健身馆休闲中心等等匹配齐全,不论升值空间以及居住舒适度,光凭学区房的地理位置,背靠优质教育资源,足以窥见是定位不低的高品质住宅区。
现住的这套房子,原先是笛袖母亲名下的房产之一,自从女儿考上东大到江宁市上学后,她便将这一套房转赠给了笛袖。
从这里到学校路程不到半小时,通行非常便利,而且小区环境良好、安保严密,适合独居。
但这份好意没有被立刻接纳。直到上学期结束后,笛袖才搬出学校宿舍住进这里。
“最近我都在江宁,暂时不回南浦。”
林有文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
“你晚点还要忙吗?”
他轻轻地嗯了声,“工作上的事,要赶份报道出来。”
“那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
笛袖没客套,想了想,又问:“下周有时间,能一起吃顿晚饭?”
他没犹豫,“好。”
算是两个都作了回应。
从来都是这样,她提的要求,只要不过分,林有文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
至于过分的那些,超于边界的……她不敢试探,也不会轻易触碰。
SUV底盘离地面距离高,推开车门,门控踏板自动感应伸出。笛袖迈出腿,可即将临到门前,身形忽地一顿。
她沉住口气,转过身面向他,终于把上车后积压心底的话说出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父母离婚对我有多大影响。”
“你想说吗?”
林有文低声:“我问了,你不一定要回答。”
叶笛袖默然一刻。
“我明白他们迟早要离,说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做好准备。”还是讲出真实想法,“原先他们争我的抚养权,两边不肯松手。我爸铁了心离婚,我妈不同意,她知道我要不跟她这家就算彻底散了,她和我爸没有过下去的可能。”
“从最初闹到不可开交,后来半推半就拖到我十八岁之后。”
“抱着为我好的名义,维持着表面婚姻,等到我成年了,就没有拖延下去的理由。”
她像缓和剂一样,充当父母之间无法弥补的那道裂痕,直到嫌隙大到无法弥补。
笛袖呼出那口气,顿了顿,缓缓道:“可真当发生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还是会有些接受不了。”
有几个人能面对亲生父母的离婚无动于衷,尤其是他们感情破裂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自己。
林有文安静专注地听,而后说:“哲哲,长辈间的感情你能做的有限。”
“不要给自己太大负担。”
“这些年你夹在中间,一直不好受。有什么烦恼可以告诉我,或者宣泄给其他可以信任的人,只要不像当初那样,一个人把所有情绪挤压在心底。“
温柔的话语,起到微乎其微的作用,她只是说一句:“道理我都明白,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但这话从林有文口中,还是有不一样的意义。
“真的,你……和阿姨不用担心我。”笛袖道。
林有文搭在方向盘的手动了下,想像过去一样,摸摸脑袋给予安慰,但意识先一步提醒,这已经不合适了。
他无声叹气,望一眼外面灯光明亮的高层公寓,“需要送你上去吗?”
笛袖摇了摇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林有文在座位目送她下车。
漆黑眼瞳深沉,瞧不出情绪,如同他的行为一样克制又疏离。
最终,以成年人分离时常说的一句道别:“随时保持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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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楼下大厅,服务台的礼宾热情喊了声“叶小姐”。
笛袖前两个月才搬来,勉强和物业人员混了个脸熟,对方显然对她有印象,一眼便认出来:“叶小姐您稍等下。”
对方脸带歉意告知地面两层电梯门集体故障,目前还在维修,电梯暂时只抵达三楼及以上。
“抱歉给您造成不便。”
女士放柔语调,“维修完成,我们第一时间会在业主群通知。”
笛袖点头,“谢谢,麻烦了”。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楼道感应灯接着亮起,笛袖住在16楼,得走三层楼梯再坐电梯上去。
不到三十秒快爬完,二楼和三楼之间的转角,楼道窗户靠近及腰高,往下风景一览无余。
她中途换口气时,低头往地面瞥一眼,却没想到原本预计中空荡荡的地方,仍立重浓墨黑影。
车停在原地。
路灯蒙蒙照在身上,拉长的影子斜靠在脚边,车身颜色和人影重合在一起。
林有文还没走,他不知从哪里拿出烟和打火机。
银色滑盖利落弹开,S.T.Dupont机身火焰跃闪,点燃嘴唇咬合的那根烟。
烟雾徐徐,男人倚靠黑色车身旁,身姿清越挺拔,穿着白衬衣裁剪合度,袖口规整挽起至臂弯,掌心熟稔地把玩打火机,反复合上打开,声响清脆,眼皮微垂,目光落在地面,不知在思索什么,神情略微寡淡。
气质沉,成熟风度稳而内敛。
笛袖久久凝望窗外人影。
这段时间改变的不止她,父母、家庭、亲情的关系一点点错位……两年后的林有文同样让她感到陌生。
她记得林有文以前从不抽烟,气息清爽干净,如同他的外观给人以相近的感受。
那是张脸廓线条分外柔和的面孔,五官深邃,但并不冷峻,即使面无波澜,也有层温和意味。
而现在的他,脸上挂着笑,却瞧不出真实心思,多了浅浅的距离感。
笛袖看在眼底,再联想造使他身上发生改变的原因,颇不是滋味。
自高而下的俯瞰视角,更是和记忆中某个场景重合。
烟燃尽时,林有文随手摁灭最后的火星,将烟头扔到灭烟柱银箱,转身启动车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