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用绢帕压着眼角,假意哀伤道:“当年本宫奉先帝旨意,在皇上年幼时暂领朝政,本宫念及自己为一介女子,想请先帝收回成命,但一见到先帝在病榻上的殷殷期望,本宫便碍不住先帝的敦敦希冀,只得入了朝堂。”
“这些年来,本宫知道,朝中官员因为本宫女子身份,对本宫多有微词。本宫心里虽伤心,但想到先帝当年的旨意,也只得一一忍下,本宫总想着,只要本宫勤勤恳恳处理朝政,这些微词总会慢慢消失。”
萧瑜开始慢慢抽泣:“于是本宫这些年,从来都寅时前起,亥时后息,朝中大事,时时挂在心上,不敢有半分敷衍。本宫以为自己的努力总会被上天看到,以为朝廷上下已是一片和睦,但没想到直至今天,还有人对本宫不满,想让本宫退出朝堂。为此竟到了要煽动百姓,置本宫于死地的程度!”
“除了裴大人之外,朝堂上其他人是不是这么想,本宫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说着,萧瑜泣道:“不如本宫今日就应了裴大人的意愿,退出朝堂吧。”
顿时朝廷上下,不管哪一方的官员,都纷纷拜倒在地:“殿下三思!”
季本钲道:“如今皇上还未成年,长公主殿下是当年先帝亲指的辅政之人,绝不可贸然退出朝堂。”
众官员纷纷附议。
底下的官员心里都门清,萧瑜刚才虽然话里话外将自己压的很低,但她句句都没离开先帝,就是在提醒他们,她现在坐在这个位子上,是名正言顺的。
要是民心所愿,让长公主退位当然没问题,但现在出了这种事,他们要是真敢顺着她的话头接了,顺势让她退出,且不论她能不能退得下去。
以后皇帝亲政了,因着这一点,萧瑜到时候就算没了名分,也很容易继续把持朝政。
谁都知道,她现在这样,就是单纯的做戏,在场众保皇党官员虽然都清楚,但又不得不陪着她演。
陪着她亲手将裴伯彦推向死地。
果然,萧瑜下一句就接上了:“可裴大人到底是因着本宫,才犯此大错,本宫有心想放裴大人一马,但又碍于大楚律例,迟迟下不定决心。”
“众位爱卿可有什么想法?”
众保皇党官员:“……”
殿上保皇党官员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但心里不管怎么想,面上的戏还是要做的。
于是众人纷纷道:“依大楚律法,裴伯彦应判处死刑。”
萧瑜收了眼泪:“众官员都是这么想的?”
众人忙点头不已。
“可本宫总不愿冤枉了人。”萧瑜话锋转到裴伯彦身上:“裴大人心里怎么想的?”
众官员:“???!!!”
萧瑜这话实在诛心,裴伯彦败亡,本就难以接受现实,现在萧瑜还让他自己亲口说出自己的下场……
裴伯彦也清楚萧瑜的意图,他深深看了萧瑜一眼,嘴唇翕动,仿佛耗干了他毕生所有勇气:“臣……”
“臣以为,户部尚书裴伯彦,只犯了失察之罪,其与宜州事件,并无关联。”
打断他的,是晏尘。
“冯大人拿出的证词,只是户部主事方白一家之言,不可排除方白为洗清自己,将罪名推到裴尚书身上的嫌疑。臣以为,此案还需其余证据,方能理清究竟谁是宜州流言的始作俑者。”
晏尘在萧瑜的视线下站出来,声音极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
萧瑜后背瞬间爬上一层细密冷汗,寒气顺着脊柱直窜上她的天灵盖,嗡得一下,她脑子里的某根弦断了。
她看见晏尘开口,朝中众大臣开口,他们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话,但究竟说了什么,她一点没听见。
也不想听。
萧瑜不知道朝会是怎么结束的,自己又是怎么回的长公主府,仿佛一瞬间,自己就回了家。
厅内熟悉的摆设非但没让她平和下来,反而更加烦躁,一想起晏尘在朝上说的那句话,萧瑜血气上涌,顺手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掷了出去,碎瓷片刚好在将要迈进厅门的徐管家脚边炸开。
四溅的茶水瞬间洇湿了他的衣摆,徐管家面色不变,轻声向萧瑜禀报:“殿下,晏大人来了。”
“滚!”萧瑜怒吼。
他敢来,他居然还敢来?
他觉得保皇党稳赢,来耀武扬威?
徐管家声音平稳:“殿下息怒,说不定,晏大人有什么苦衷。”
萧瑜猛回头,死死地盯着他,仿佛透着他盯着晏尘,磨着牙一字一句道:“苦衷?”
“他不想帮裴伯彦,还有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不成?”
“既然殿下不想见晏大人,老奴这就请他离开。”徐管家面色极稳:“告诉他,长公主府从此不再欢迎他。”
说完,徐管家就准备转身离开,他将要迈出厅时,萧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出奇的平静:“慢着。”
徐管家回头,见萧瑜眼眶仍泛红,但情绪已稳定下来,她冷冷一笑:“既然都来了,就这么轰他走也不是待客之道。”
“让他来,本宫倒想看看,他想唱什么戏?”
……
长公主府,花厅。
晏尘给萧瑜行了一礼,平常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萧瑜立在他面前,迟迟不开口,漠然望着他拜下、躬身,既不让他起来,也不让他跪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
好一会,萧瑜才动身,走到他面前,俯身在他耳边冷笑:“晏大人果真深藏不露,居然连本宫都看走了眼。”
晏尘还是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言不发。
萧瑜唇角勾起笑:“晏大人起来吧,省得明天传出消息,说本宫苛待你。”
晏尘依言直起身立着,萧瑜绕着他缓缓踱步:“本宫有一事费解,还望晏大人解惑。”
她的声音蓦得转冷:“你究竟什么时候,和季本钲有了交情?”
“季本钲和裴伯彦,都是寒门出身,和镇国公府绝无半点关联,他们是先帝一朝的同科进士,登第时,你晏大人恰好刚出生。”
“本宫想来想去,除了这些,你们绝无其他关联。你从进入仕途起,就直接进了本宫麾下。”萧瑜站定,目光灼灼:“所以,你们是怎么,在本宫的眼皮子底下搭上的?”
晏尘轻声道:“臣和季相,无任何关系。”
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没关系?”萧瑜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声音如刀:“晏大人觉得本宫很好骗?觉得本宫能被你随意玩弄于股掌中?”
“本宫有眼睛,耳朵,听得见,也看得到,你晏尘的所作所为!”
这是第一次,萧瑜连名带姓地叫他,可见萧瑜确实动了真气。
晏尘喉结动了动,眼神清澈见底:“殿下怪臣背叛了您?”
“本宫怎么敢怪晏大人?”萧瑜凑近他,声音冷得瘆人:“本宫只想知道,晏大人瞒了我什么?”
晏尘声音如往日般温雅澄澈:“臣没有瞒殿下任何事。”
“是吗?”
“是。”
萧瑜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她俯身靠近他,语气平和,眼里的冷意却比方才更胜:“没想到本宫眼光果然不错,都到这个地步了,晏大人你还能稳得住。”
“你说你没瞒过本宫。”萧瑜拈起他一缕头发,放在手心把玩,似笑非笑:“那你为什么一再帮裴伯彦?”
晏尘低声道:“臣知道,殿下今天对裴大人存了杀意。”
“可他不能死。”
萧瑜笑:“晏大人说说,他为什么不能死?”
晏尘道:“裴大人是大楚的户部尚书,国库钱粮没有一处不经他手。与其他几部不同,户部历来是朝廷的重要部门,掌握着大楚的经济命脉,一旦户部出了差错,轻则大楚财政陷入危机,重则可能导致大楚内乱,甚至……覆国。”
“裴大人虽冲动,但在钱粮之事上,乃不可多得之人才,除了他,大楚没人能挑起这个担子。”晏尘道:“所以不管他犯了什么事,都必须保他。”
萧瑜放开他:“这就是你一直帮着裴伯彦的原因?”
晏尘道:“是。”
萧瑜问他:“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晏尘笑了,笑容有些苦:“臣一开始是想说的,可臣发现,殿下不信臣。”
“宜州流言刚出来的那次朝会,第二日臣去找殿下时,本想说这件事,可臣发现殿下怀疑臣。”
“臣和殿下说了几次,臣也可以去宜州,可殿下很坚决,非郑永明不可。臣知道,殿下急着用郑永明,是准备替代臣。”
晏尘眼睛颤了颤,眨去将泛出的泪意:“殿下扪心自问,那个时候臣说了原因,殿下会相信臣说的是真的,还是会认定,臣只是扯了个理由?”
“在殿下心里,臣早已被钉死在那根名为怀疑的柱子上了。所以臣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是谎。”
他道:“如此,殿下让臣怎么说?”
萧瑜张了张嘴,想开口说话,说她从没怀疑过他。
可这话她说不出口。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