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初,宿醉的萧瑜揉着额角走出卧室,徐管家上前:“殿下,晏大人来了,正在前厅等着。”
萧瑜脚步顿了顿,最近事情不多,晏尘不大可能过来,除非……
萧瑜瞥了他一眼。
徐管家俯身告罪:“老奴昨晚见殿下心情不好,今早没等殿下的吩咐,自作主张,将晏大人请来,还请殿下降罪。”他又接着补充道:“老奴只说了殿下心情不好,别的什么也没说。”
萧瑜默了半晌:“下不为例。”
“早饭可备好了?”萧瑜问他。
徐管家笑:“早备好了,都是殿下和晏大人喜欢的。”
萧瑜点点头,抬步往前厅方向去。
前厅,晏尘倚在门边,含笑望着萧瑜走近:“殿下如今越发惫懒了,臣今早路过殿下府上前门的池子,里边那个大乌龟都比殿下醒得早。”
萧瑜迈步进厅,故意忽视一旁噙着笑的晏尘,假意板起脸:“你这是骂本宫像乌龟?”
晏尘跟在她身后进厅:“乌龟长寿,臣可没骂殿下。”
一听见‘长寿’这个词,她身子立马顿住了,昨晚萧泽的话,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萧瑜头侧忽然似针扎一般的疼。
晏尘见她脸色明显不对:“殿下又头疼了?”
萧瑜回答:“无妨,早上起得太急,方才有些晕,缓一缓就好。”
晏尘瞧着眉头越皱越深的萧瑜,似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也只吐出一句:“殿下还是应该保重身体。”
萧瑜点点头:“本宫知道,晏大人有心了。”
两人聊了一刻钟左右,萧瑜的精神明显比方才好了很多,晏尘暗暗松了口气,转了个话题:“京城有家雅地,叫‘幽华’,里面的景还不错,殿下往日一直待在长公主府,也该出去透透气。”
“能入晏大人的眼,必非寻常,只是……”萧瑜疑惑:“京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地方,本宫都没听过?”
“人多才有名气,幽华不似寻常,接待的人少,自然名气不大。”晏尘笑:“殿下这样问,臣便当殿下答应了。”
……
午时末,两人到了地方,萧瑜才知道‘幽华’这个名字起得实在贴切,按规制来说,应该算是别院了。
大门和平常的府院差不多,门上挂着一个匾,匾上雅雅地嵌着‘幽华’两个字。进门之后便是七拐八拐的羊肠石子路,再穿过层层的山石和林木,就到了客院,即客人休息的地方。
越往里走,山石越是峥嵘。饶是以萧瑜的眼界,也颇有些咂舌,幽华占的地和她的长公主府也差不多了,不知道背后是哪路神仙。
不过她也不在意,不过一个别院而已。
幽华只有八个客院,按八卦分布,每个客院占据一个方位。
客院风格均不同,八个客院主打八个字——幽雅简明,华美繁复,每句取其首字,就成了幽华。
两人今天来的就是最点题的幽院。
她立在幽院门口,面前是一片郁郁的竹林,远远望去只看见千百竹叶随风摆动,旁边有一小渠,蜿蜒穿墙过游廊绕至前院,她轻呼一口气,感觉通身都舒畅了不少。
“晏大人眼光果然一如既往,此地曲径通幽,是个很不错的避暑圣地。”
晏尘站在廊下,拿着一碟鱼食逗着下面的红鲤,鱼食投入水面泛起淡淡的涟漪,水下的鲤鱼迅速聚起争抢,而后再四散开。
他投入最后一点鱼食,将小碟随手放在一边:“如今还是初秋,待在这里正好。再过段时间,就有些冷了。”
因竹林的包裹,整个幽院除了中间一间正房,其余房舍一天里总有那么三四个时辰活在林间的阴影下。
幽院,幽静又幽冷。
两人进了屋,里面设着一张竹榻,萧瑜倚在榻上,感受着竹榻传来的凉意,并竹片淡淡的清香。
手旁放着一个牵着线的小金铃,不摇铃铛,就不会有侍者进来,于是整个幽院除了两人外再无旁人,萧瑜不喜人打扰,这一点令她很是满意。
在这样的环境下,萧瑜连日来绷着的神经也开始松懈,深觉一直待在这里也不错,不管那些朝政,没有烦心事,只有她,和三四步远处忙碌的人。
晏尘搬了个小香炉,往里面扔了两片安神香。
香雾升起,从早上开始一直隐隐作痛的头舒缓了很多。以前萧瑜头疼,是徐管家替她点香,如今,她视线投在摆弄香炉的人身上——是晏尘。
萧瑜忽然问:“这里可有酒?”
“殿下想喝酒?”
他尾音上扬,明显带了一丝警惕。萧瑜和先帝一样,好酒,这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然而她刚因宿醉患头疼病,现在又要酒……
萧瑜点头,晏尘无奈:“殿下头不疼了?”
“本宫现在已好了许多,况且,”萧瑜眼神向那个香炉瞥了瞥,理不直气也壮:“晏大人已经点了安神香。”
晏尘寸步不让:“臣现在熄了香,殿下能不喝酒吗?”
“……”萧瑜见往日事事顺着她的晏尘态度如此坚决,只好语气放缓,和他打着商量:“本宫也不会喝很多,就一壶。”
见晏尘不为所动,萧瑜只好道:“只喝三杯。”
晏尘瞥她一眼:“殿下凤体不虞,不应饮酒。”
萧瑜:“……”她发誓,要不是因为她对这里不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想喝口酒都要看人脸色。
“唉……”萧瑜叹了口气:“本宫昨晚做了个梦……”
晏尘瞥了她一眼:“梦到了一个卖酒的老人?这个理由殿下去年用过了。”
“……不是,”萧瑜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然后继续边想边编:“本宫梦到了一个卖酒的郎君,他和本宫打赌,说他酿的酒,本宫一定没喝过。”
“本宫自六岁碰酒以来,十几年间,尝过世间所有的美酒佳酿,怎么可能有本宫没喝过的酒?于是本宫应了赌,如果本宫赢了,就让他入朝为官,否则,他就得送给本宫一坛酒。”
“本宫尝了尝,发现酒液辛爽甘冽,确实没喝过。于是本宫问他,这酒叫什么名字,他说无名,本宫再问他,什么地方能找到这种酒,他说……”萧瑜笑:“晏大人猜猜,他说了什么?”
晏尘道:“臣不想猜。”
萧瑜道:“晏大人猜猜嘛,说不定你一猜就猜着了。”
晏尘有些无奈:“那人说,酒就在幽院的某个地方。”
萧瑜咦了一声:“晏大人竟猜得这样准。不知本宫可否有幸劳动晏大人,替本宫找一找这酒?”
话说到这个份上,晏尘也没法反驳,只能从后面的小屋里搬出一个酒坛。萧瑜自己动手灌了一壶酒,拿了两只杯子,先倒了一杯酒,推给晏尘,晏尘不动。
晏尘推回酒杯:“臣不胜酒力,怕喝醉闹出笑话,冒犯了殿下。”
萧瑜毫不在意:“无妨,本宫恕晏大人无罪就是。”
“殿下凤体不虞,不应饮酒,臣没能阻拦殿下,本就有罪,就算是殿下恕了臣,臣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萧瑜没办法,只得推开酒坛,拿着银质小酒壶:“本宫只喝这一壶酒,且有你晏大人陪着本宫,本宫一定不会喝多。”
一刻钟后,萧瑜看着倒在桌上的晏尘,咂舌不已。她记的清清楚楚,晏尘统共不过喝了一杯酒,就成了现在这样。
原来温雅无双的晏大人,竟不会喝酒。
萧瑜心思一动,放下酒杯,靠近晏尘轻轻喊他:“晏大人?”
晏尘眉头微皱,浓密睫毛颤了颤,眼睛微微睁开,声音不似以往清淡,反而透了些慵懒和倦气:“殿下?”
萧瑜瞧着略带迷茫的晏尘,心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挠,酥酥痒痒的,她轻咳了两声,问他:“晏大人可醉了?”
晏尘习惯性皱眉,反应了一会,略带迷茫的眼神坦荡看她:“没醉。”
萧瑜:“……”都醉成这样子了,还没醉?
“本宫觉得晏大人醉了。”
不知是因为昨晚的宿醉,还是因为旁边燃着的安神香的缘故,萧瑜觉得自己也有些昏头了,竟和他争论这种事。
听见萧瑜的话,晏尘的眼神更迷茫了,良久才闷闷道:“殿下觉得臣醉了,那臣就醉了吧。”
萧瑜:“……”
她给自己倒了杯酒,如果她没醉,也没出现幻觉,那她确实在他刚说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因为晏尘醉了,萧瑜也真正开始放松。
她想了想,问了他一个问题:“晏大人你觉得,本宫是什么样的人?”
酒后吐真言,萧瑜竟莫名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
晏尘半天没回答,萧瑜越来越紧张,怕听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刚想让他别回答了,晏尘的声音就透过融融酒香响起:“殿下英明果决,平易近人,若为男子,必为一代明君。”
萧瑜皱眉,话虽没错,但……
她抿了抿唇,继续问他:“那私下呢?私下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不是,薄情寡义?
“若是……谈私下里,”不知想到什么,晏尘蓦得笑了:“殿下就像牡丹,国色天香,贵气逼人,让臣慕之而不敢近。”
萧瑜:“……”
萧瑜确定了,正常的晏尘,和醉酒后的他,一定不是一个人。
“那里有架琴。”晏尘忽然道。
萧瑜顺着晏尘的目光看过去,香炉旁边三四丈远处,确实放着一把琴。
所以呢?
萧瑜转头看晏尘,晏尘清亮的眼睛带着期待:“臣想听殿下弹琴。”
萧瑜:“……”刚才不是还慕之而不敢近,现在就敢光明正大地使唤她?
从小时候到现在,她只在先皇后过世前学过一两个月,除此之外,再没学过琴。
也罢。
萧瑜起身,随手试了试琴:“你想听什么?”
反正她都不会。
晏尘似也没想到萧瑜会答应,竟一时有些无措:“臣第一次听殿下弹琴,只要殿下弹,臣就想听。”
随后又补了一句:“臣不挑。”
萧瑜:你倒是想挑,也得我会。
萧瑜想了想,还是给了他一个心理准备:“本宫确实不擅琴,一会晏大人可别取笑我。”
晏尘依旧无声又期待的望着她。
萧瑜坐在琴架前抬手抚琴,刚弹第一声,就准确看见晏尘眉梢跳了一下。
她若无其事的继续弹,琴技好不好不重要,反正他敢听,她就敢弹。
一曲毕,萧瑜故意问他:“晏大人觉得本宫琴技如何?”
晏尘没正面回答,反问她:“殿下觉得呢?”
大约是环境太过放松,萧瑜脸皮也厚了一把:“本宫觉得甚好。”
也就是因为晏尘醉了,要是他醒着,萧瑜绝不会这样说,她还丢不起这个人。
“臣和殿下意见略有不同。”晏尘道:“臣觉得,殿下弹得极好。”
萧瑜:“……”
晏尘出身镇国公府,从小听过的琴曲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算是现在醉了,也不可能没有鉴赏好坏的能力。
萧瑜也知道自己方才弹的水平,不死心的继续问:“你真的觉得我弹得好?”
他纠正:“是极好。”
萧瑜:“……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