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她望着面前静立等候吩咐的徐管家,坐起身:“备车,进宫。”
徐管家正要下去吩咐,萧瑜似是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等等,先给宫里递个请安折子,等皇上召见。”
酉时末,长公主府的马车顶着火红的晚霞驶入了皇城。
萧瑜见到萧泽时,天将暗,霜重无风。
御花园亭内摆着一桌两椅,萧泽独自一人坐在桌边,旁边无一侍者,只有桌上放着的一盘悠悠冒着热气的桂花糕,显得十足冷清。他恍若未闻,只怔怔地抬头,透过亭檐看着还未升起的透明弯月。
待萧瑜走近,坐在他对面,萧泽才将目光从天上转到了对面人身上,绽出了一抹笑,方才的冷清仿佛遇着了暖阳,消融殆尽:“皇姐来了。”
萧瑜没说话,沉默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皇姐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进宫了?”萧泽轻轻将桌上的那盘桂花糕推向萧瑜,眼神中透着一抹希冀:“皇姐,这是我吩咐他们新做好的,味道不错,皇姐尝尝。”
“本宫不久前刚说过。”萧瑜瞥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像这些于皇帝身体无益的东西,应该少吃。”
萧泽推着盘子的手住了住,轻声道:“我知道,我只是,想让皇姐尝尝。”
“尝就不必了,我今天找你有事商量。”
萧泽起身,又给萧瑜倒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不知,皇姐今天来找朕商量什么?”
萧瑜望着他的眼神无波无澜:“你不知道?”
“只是有些诧异。”萧泽重新坐回位上,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轻轻放在桌面上:“皇姐要是想进宫,何必费这般波折?先帝当年虽有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宫闱,但这些年皇姐进宫可从来没递过什么折子。”
“以前没递,不代表不需要递。”萧瑜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没错。但父皇当年的遗命是什么,你我都清楚,就像我今天这般,需等你的召见才能进宫,这是父皇的遗命,我得遵守,当然,你也得遵守。”
萧泽轻笑:“在今天之前,皇姐可从没遵守过。”
“所以,你要治我的罪?”萧瑜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朕怎么敢治皇姐你的罪。”萧泽笑:“皇姐今天,是来问罪的吧。”
“只是不知道,皇姐想怪朕什么?”萧泽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她:“怪朕今天在朝上说了话?还是……怪朕违背了先帝的遗命?”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这样?”
“为何还要这样?”萧泽望着她:“皇姐,你扪心自问,先帝可有真正把我当成亲人?你……可曾把我当成亲弟弟?”
萧瑜淡淡望他:“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萧泽笑了:“唯一的亲人,多好听啊。皇姐,我听到这句话本应该高兴的,但我一点高兴的心思也没有,皇姐,我多想相信你啊,只是,我能相信你吗?”
他自顾自道:“自从我登基后,皇姐来宫里的次数就少得多了,也再没有对我笑过。你对那个晏和颐,比对我要亲近的多得多,皇姐你确定,我真的是你亲弟弟吗?”
萧瑜望他:“你是我亲弟弟,这是事实。”
“是吗?原来这是事实。”萧泽忽然笑了。
“只是冷冰冰的事实。”萧泽泛着湿意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连一丝感情也没有的事实。”
萧瑜道:“所以你因为我和你疏远,才牵扯进朝政,公然和我作对?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也想和我争?”
萧泽愣了一下:“皇姐觉得今早朝会上我说话,是为了和你争皇位?”
“皇姐说得没错,朕就是想和皇姐争,”萧泽眼色渐冷,笑意不达眼底:“明明朕才是皇帝,为什么权利全在皇姐你手上握着?”
“朕不想再做这个傀儡皇帝了。”
萧瑜深吸一口气,秋日冰冷的水汽极寒极凉,冷得她骨头疼。
进宫前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她语重心长道:“你我是亲人,永远站在同一阵营。父皇的遗命,是让我们守住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朝廷内外危险重重,稍不注意,你我就会变成真正的傀儡。到那时,江山落到其他人手里,你我死后,该如何面对先祖?”
“你年纪还小,朝上的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今天你算运气好,没造成大的影响。但以后若还这样,你能保证次次解决?”
萧泽冷笑:“这跟我有关系?皇位跟我有关系?江山跟我有关系?皇姐你自己清楚,所有一切和我没有半分关系。我不过是先帝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还是个一不小心就会死的工具。他临终前将皇位托付给了皇姐,我在这个位子上,不过暂时稳着其他人的心,等到皇姐你接手皇位时,我也就能功成身退,将这个位子还给你了。这才是他真正的遗命。”
萧泽仰起头,止住了眼眶泛起的湿意,他继续道:“让朝廷变得更好,这是皇姐你的责任,不是我的。今早朝会上,皇姐担心吗?担心郑永明不敢接这道旨?”
“皇姐担心,朕就开心了。”
萧瑜似是第一天认识他一般:“你疯了!?”
萧泽一点一点收起笑,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视线投向亭外静谧的湖面:“疯?我也不知道。宫里很安静,一直都很安静。森森宫墙里是一条一条的宫规,没人敢高声说话,更没人敢和我多说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别人穿着单衣的时候,我得围着裘衣,他们面上虽不显,但心里恐怕都看不起我,觉得我是怪物,异类……”
萧瑜皱眉:“没人敢看不起你。”
他看了萧瑜一眼,轻轻笑了:“我有时在想,明明我只当了五年的皇帝,按理说也应该只有五年是孤家寡人。可是,从我记事到现在,好像除了我自己,身边什么人也没有。没有人真心对我,甚至没有人会真心和我说说话,他们总是一边努力讨好我,一边暗地里轻视我。”
“以前觉得还有皇姐你,只有你真心对我,但原来你也不是,皇姐其实只是可怜我,就如同可怜猫狗一样。”他眼睛里的情绪逐渐褪去,变成一片漠然:“我其实从头至尾,完完全全,只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萧瑜站起身,视线和他平齐:“在这世上,没人不难,或许你对我有怨气,想站在我的对立面,这是你的自由,你就算怨我,憎我,但总得顾全大局。”
萧瑜走出亭外,似是想到什么,停住身:“不管你的命是好是差,都不应该将希望放在其他人身上,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不应该放在其他人身上?”他望着萧瑜离开的背影:“可阿姐你没告诉我怎么把希望拿回来,放在自己身上。”
忽地起了一阵微风,将他飘飘忽忽的声音吹散:“我只是……想有个人陪着我,和我说说话,哪怕是……骂我……也好。”
……
长公主府也有一棵桂花树,那棵树是萧瑜刚搬进长公主府时种下的,如今开得颇盛,九月金秋桂花黄,萧瑜趴在树下的石桌上,喝得烂醉。
徐管家立在一旁,面上一派担忧。从萧瑜六七岁开始,他就在她身边侍奉,对她十分了解。长公主萧瑜,从来强大自信,他还从未见过萧瑜今天这样。
树下酒气十分浓重,半醉半醒间,萧瑜怔怔望着树上的桂花,入了神。
萧泽的情况她不是不知道,但知道又能怎么样?
他觉得不公,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可谁又过得好?
萧泽受了委屈,还能找她倾诉,可她呢?能找谁?
萧瑜一闭眼,仿佛还能看见那个独自坐在宫殿台阶上的女孩,一双眼睛时时注意着宫门口,怕她的父皇母后来看她,她错过了。
可宫门口一直都很安静。
她偶尔也能见到几次先皇后,但也总能听见叹息,叹息她为什么不是皇子。
这些叹息生生浇灭了年幼萧瑜眼中的期盼。
她那时想,自己要是皇子就好了。
可惜她不是,她也没得选。
她小时候,因为是女孩,并不受先帝后的重视,先皇后一心想生个皇子,先帝忙于朝政,从不理这些。
于是,年幼的萧瑜只能独自待在宫墙内,四四方方的天框着一眼就能看得到的人生,她长大后,招驸马,或是和亲,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那天,萧泽出生,先皇后死亡。
这是件大事,不管是对萧瑜,还是先帝,还是整个大楚。
萧泽身体孱弱,不堪大用,于是先帝便将目光转到这个以往存在感很低的女儿身上。
从此,萧瑜作为公主,享受着太子的教养,先帝要求非常高,读书理政很苦,也很枯燥,但萧瑜十分珍惜这个机会。
无根的浮萍,终于落到了水面上,她有了立足点。
只是,先帝漠冷,亲情对她来说,依旧是奢侈品。
苦的事想多了,总觉得身边全都是苦。
萧瑜眼睛睁开一线,隐隐约约瞧见身旁立着一个人影,但看不清是谁。
徐管家见萧瑜醒来,轻轻喊:“殿下?”
一声‘殿下’,萧瑜记忆仿佛回到了四年前,奉天殿上,新科进士殿试。
她第一次看见那般澄澈,清明的眸子,宛如一束七彩神光,驱散了她心中所有的阴暗和冷漠,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悄然开了一朵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