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瘦的手,摸上刚才那位大婶带来的食物,灵活地解开芭蕉叶上的绳子。
在这期间,这两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干瘦小丫头,自以为偷偷地瞥了明霞好几眼,似乎在不断确认她不会制止。
在明小丫单薄的记忆里,对女儿们的感情并不深刻,甚至能称得上淡薄冷漠,还夹杂着许多负面不良情绪。
明小丫自己在歧视和欺辱中长大,而她的几个女儿也在重复着明小丫的悲剧。
明小丫并没有将自身痛苦,转化成保护女儿的力量。
明霞依然能感觉到明小丫生命消亡前的不甘和怨恨,她反而将自己苦难命运,错误地归结在自己的女儿们身上。
在她浅薄的认知里,她的几个女儿之中,如果有一个儿子,自己就不会被婆家抛弃,成为整个村的笑柄,生活无所依靠,凄惨死去。
明小丫一直以来最羡慕的人,是村头的游大熊三兄弟的娘。
那位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婆子,据村里人说,当年也是一位童养媳,婆婆苛刻,动辄打骂。
不过,这位大娘肚子争气,一连生了三个儿子,从此腰杆值了,说话也硬气了,等终于熬死了婆婆,总算扬眉吐气,当家做主。
明霞对明小丫的想法无力吐槽。
无知和愚昧,是可以被传承的。
在重男轻女的疯狂洗脑和荼毒下,就连与生俱来的母性本能,都会被压制和剥削到极低的水平。
明霞默默注视着明小丫的这两个孩子。
游大花从打开的芭蕉叶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几块看起来蒙着一层淡淡灰色的块状食物。
拿起来之后,她瞄了一眼明霞,抿了抿嘴,又从芭蕉叶里,取了小小一块。
明霞估计,这些食物总的分量,还不到游大花两个骨瘦嶙峋的拳头大。
“多拿一点。”
明霞看不过眼,突然出声说道。
正在拿食物的游大花吓了一跳,手里的块状食物滑落,掉在地上。
旁边个头更矮小的孩子,立刻本能地蹲下身,飞快将掉落的食物捡起来,一把塞进嘴巴里。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明霞盯着黑漆漆的硬土块地面,吸气,呼气,将这句话默默给自己念了三遍。
好吧,她放弃。
等明霞的目光落在两个孩子黑漆漆的小手上时,发现自己就算念上一百遍,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孩子在这种卫生条件下吃东西。
明霞努力克制身体上的不适,这种不适除了接二连三的咳嗽气喘之外,还有这具身体本质上营养缺乏引发的虚弱。
这几个孩子肚子饿,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肚子里空荡荡的感觉,仿佛要将身上最后一点油脂都要彻底搜刮干净。
很难熬,但她还能撑住。
明霞在年轻时,热爱美食,对食物充满了热忱,但慢慢步入中年,新陈代谢逐比不上青春时,就慢慢开始克制对食物的需求。
三十五岁之后,明霞在每周都会抽出一天时间,进行有规律的禁食,与一日三餐暂时告别。
如果说,当初禁食的饥饿感,能让她头脑更清醒冷静,那现在的饥饿程度,简直可以称为冰封千里的严寒了。
游大花小姑娘看到她慢慢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用拗口的地方方言说道:“娘,二花和臭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嗯,”明霞没有理解大女儿的小心思,打起精神,按照明小丫的记忆,慢慢走出房间。
破旧漏风的房屋外面,是一个长满野草的荒芜小院子。
土坯围成的矮墙,早就倒塌,只剩下矮矮的碎石墙基,只像一个大台阶。
身后的小破屋,用黄土和发黑的木头搭建而成,完全是摇摇欲坠的模样,。放眼过去,一目了然,只有两间房间,以及一个快要坍塌的厨房。
“大花,二花,过来。”明霞看了一眼环境,就往破屋之后走去,顺便让两个小姑娘跟上。
游大花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另一个房间,然后顺从的跟上去。
而年龄更小的女孩,则是姐姐作什么,自己也学着做什么,嘴里还津津有味咀嚼者自己刚刚从地上捡起来的食物。
明小丫母女几人现在居住的房屋,是原本村里老猎户的居所,老猎户无儿无女,年老之后,这屋子就几乎没有整修过,等他离世,这一处屋子就荒废了。
屋后与前院一样,满是杂草,还有长着硬刺的低矮灌木。
明小丫前一阵被赶出游家,搬到这里的时候,精神几乎崩溃,满肚子的怨气和绝望,哪有功夫来收拾屋前屋后的环境。
明霞不确定将来是不是能回到富饶有趣,属于自己的时代,所以,她和明小丫不同,就在这里生活一天,就不愿意委屈自己。
即便是破屋荒地,也要收拾的清清楚楚,踏踏实实。
明霞领着游大花姐妹两人,来到一簇青嫩青嫩的杂草堆前,蹲下来,将生长旺盛的密集青草拔了几把,然后侧身让游大花姐们俩过来。
透过草根的间隙,能看到长着水苔的光滑青石。最主要的是,还有清澈的流水,缓慢从青石上流淌而过。
这里原先是老猎人取水的地方。
从山上引下的底下泉水,顺着沟渠和石缝,被老猎户引入自家屋后的青石撑起来的水池里。
水池大约两米见方,因为无人打理,早就被荒草淹没了。但从山间引出的泉水,却没有停止流动,十几年如一日。
老猎户当年还在世的时候,明小丫在上山捡柴火,拔猪草的时候,见他在这里打水,所以拥有明小丫记忆的明霞,能一下子在半人高的荒草中,找到小水池确切的位置。
“你们过来,把手洗干净。”明霞说道。
游大花和游二花蹲在明霞身边,大概从来没有听明小丫跟她们讲过这句话,一时间愣住,眼神呆滞地看着她们的娘。
“手伸到水里,一定要洗干净。”明霞目标明确地再次重复一句。
明霞承认自己目前对这具身体的几个女儿,暂时没有母女之情,也没有深情的母爱,但并不妨碍自己以一个成年女性的角度,承担起对几个未成年的责任。
反正,无论如何,只要将来跟她生活在一起,那种手心手背全是黑垢,指甲缝里全是泥土,还面不改色抓东西往嘴里塞,在她面前想都别想。
明霞催促一句,率先把自己的手深入浅水中。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也没比这两个小丫头好多少,应该说,更糟糕。
长年累月的粗活,可以说明小丫的手在明霞看来,是惨不忍睹。
即便是寒冬腊月,也要负责家中所有人的衣服浆洗,干裂的皮肤,就像老树皮一样可怕。
每日不停休的提水劈柴,让她手指骨节粗大。
用手生拉硬拽山上的草藤,为游家每年养的两只猪提供猪草,草汁早就渗透到明小丫的皮肤里,掌心的手纹,都变成了黑褐色。
看着这双比七十岁老年人更可怕的手,一直对自己双手呵护有加,一年到头将护手霜当消耗品用的明霞,觉得无比心塞。
游大花小心地看了一眼明霞,没有任何反抗,按照明霞所说,将手放进水里,学着明霞草草搓了几下。
这个水池许久没有人清洁打理,水池底下沉积了厚厚的一层淤泥,她们在水中清洗双手,水波顿时将淤泥带动起来,原本还十分清澈的水,在顷刻之间,变得浑浊起来。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们的清洁工作。
明霞看了一眼游大花随便乱洗的动作,干脆将已经十分普及的一套彻底清洁双手的方法,一步一步教给明小丫的女儿们。
手心,手背,手指间,手腕,还有特别重要的指甲缝。
明霞还特别摘了旁边比较硬的杂草老叶,把她们塞满细泥土的指甲缝,一个指甲一个指甲把黑泥剔出来。
除了两只手以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被宰明霞的一次一次提醒下,都搓成了红皮。
因为没有良好的清洁用品,肥皂或者洗手液,她们花费了更长时间,才稍微完成这一次简单的个人卫生清洁工作。
用浑浊的水清洗了第一遍之后,她们又往山林的方向多走了几步,找到一处水还未浑浊的水沟,将手冲干净。
比起两个小姑娘白了一大截的手,可怜的明霞尽管花费了两倍的时间清洗,都快和手纹合为一体的黑褐色物质,依然顽固地留在她的手里,积年累月形成,想要短时间内将其洗掉,又没有强效的清洁剂成分,实在不可能。
明霞只能放弃。
“好了,现在我们去做点吃的。”饿得昏头昏脑,还能支撑到现在,明霞都佩服起自己的忍耐力。
不过,比起她这个原本就有四十多年人生经历的阿姨,这两位小朋友的忍耐力,也是不可小觑。
在清洁过程中,她接二连三听到两个小朋友肚子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但她们却一声也没吭,老老实实跟着明霞洗手。
对比现代自主意识极强的小孩们,明小丫的这两个女儿,乖巧的不像孩子。
明霞来到她们煮饭的地方。
她们没有借用老猎人的荒废的老灶台,而是在厨房唯一能够遮风挡雨的角落,用几块石头,垒成一个野灶,上面架着一个缺了角的黑陶盆子。
明霞看了一眼陶盆底下,还有小小的火苗在燃烧。
游大花走过来之后,半句话不说,抿着嘴巴,蹲在陶盆边,弯着要就往底下的石灶里添加了一把干枯的松树枝,然后鼓着嘴巴对着小火星吹气。
转眼之间,火势就旺了起来。
游大花接连添了几把容易燃烧的松树枝,然后换成其他指头粗的树枝。
陶土盆里的清水开始加温,明霞转身回到房间,将铁头妈送给她们的食物取出来。
之前她没有细看,没注意到芭蕉叶里一块一块的食物是什么。
等拿到手上,细细一闻,才隐约想起这个东西。
她都忘记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个东西了。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产量高的地瓜成为主要粮食。
种植的地瓜收获之后,用漏刨将地瓜刨成丝,或者切成块,直接在太阳底下晒干,然后保存在阴凉通风的地方,能吃到下次粮食收获的时候。
那个年代用来制作地瓜米的地瓜,品种并不好,大多是白薯,味道不太甜,内心发白,但个头特别大,每一亩产量很高。
明霞也就很小的时候,在老家见过。后来,满大街都是白花花的精米,谁还吃这个。
就算有种地瓜,都是种植甜度高,蜜得流油的红薯,每斤价格卖得比普通大米还贵。
明霞用手捏了捏一块干地瓜,很硬,闻起来味道也很一般,难以想象,二花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将这种东西啃得津津有味。
刚刚走出破屋,就看到二花牵着另一个矮矮瘦瘦的小豆丁,蹲在大花旁边。
那个小豆丁的模样,与没有洗脸洗手之前的大花二花,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
只不过,这位小朋友眼睛特别大,在瘦得看得到骨头轮廓的脸上,一点也没有三岁萌娃的可爱,反而看着渗人得慌,挺吓人的。
这位小朋友,就是明小丫的三闺女臭花了。
好吧,明霞决定暂时把名字改成三花,臭花这种称呼,还是还给明小丫的婆婆,真没半点稀罕。
“二花,”明霞虽然没有当妈的心情,但指挥几个闺女干活,倒是挺顺手的,“你带妹妹去洗手,洗脸,就是我刚才教你的洗法,可别漏了。”
“对了,你们以后别喊三妹臭花了,以后她就叫三花。”
三花聚顶,这小名不错。
三个小脑袋抬起来,呆呆愣愣地看着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娘。
明霞估算了一下自己和三个孩子的食量,将铁头娘送来的地瓜米拨了三分之一,倒进黑陶土盆子里。
游大花看着一块块干地瓜,“扑通扑通”掉进刚刚冒泡的清水里,一个激灵跳起来,有些哆嗦地说道:“娘,你怎么放这么多?这都够我们吃一天了。”
一天?
明霞看了看盆子里不到半斤重量的干地瓜,想象一下,她们娘几个一天就吃这点分量,这该多稀薄呀?
无奈地摇了摇头,明霞将芭蕉叶重新折叠好,对大女儿说道:“没事,我心里有数,你看着锅里,多搅拌几下,别糊锅了,等下二妹三妹回来,你负责检查一下干不干净,我去捡点柴烧。”
明霞自己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说这一长段话,好几次都停下来咳嗽许久,才把该交代的事情说完。
游大花点点头,看明霞咳得厉害,突然站起来,跑到破屋的另一个房间,然后抱着一个绿色的大竹筒,递给明霞,说道:“娘,喝水。”
是个乖小朋友。
明霞接过大竹筒,心中暗道。
不过,该提醒的事情,她可没忘记。
“以后都别喝生水,要喝水,我们煮开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