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去的,我已经有了爱丽儿。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美丽的姑娘了!”
王后一顿,揉了揉眉心,向身后招招手:“把画像拿给我。”
一位侍女走到里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挽了一个藤编绑蕾丝的篮子,篮子里错落地装着许多卷成筒的画像。
王后翘着手指,在画像筒上依次点了一遍,然后选定一张,拿出来。侍女递过小巧精致的金剪刀。王后接过,“喀嚓”剪去画筒上的细蓖麻绳。
画被铺在长桌桌面,边缘出于惯性,内收出一个躺倒的“C”形。王后用指腹压住一端,掌根带过另一端,将它完全展开。画像的边角仍旧翘起。贴心的美貌侍女及时上前,压上已用软布擦净的鎏金镇纸。画像顿时乖训又平整。
侍女退下前柔声道:“这是那位邻国公主的画像。”
柳森匍匐在宝珠吊灯上,俯视的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令人惊叹的美丽——画上的邻国公主,有着一头蜷曲的金发,不是夸张的大卷,而是像牵牛花触须一样的、柔软又调皮的小卷。阳光在她的发梢跳跃,旋舞,星星点点,落入发间。却分不清,到底是阳光更耀眼,还是她的一头金发更夺目。
她穿着繁复优雅的白色洛可可裙,外面套着一件瓦蓝色的、边沿绣着橙与金黄二色细小图案的编织斗篷罩衫。罩衫的长度刚好到第一层裙摆的上面,尾端拖着层叠的蕾丝,曳着云朵一样蓬松的细纱。
她的身后,是一个高大的、和人差不多高的宽肚花瓶。粉白交错的玛格丽特花自瓶口喷炸而出,像一朵巨大的、抹了胭脂的蘑菇云。
而她站在花瓶前,双手撑膝,微微俯身,静静垂睫,与一只金笼子里的纯白小鸟对视。
她的眼眸,是水洗过的天空一样的,悠远的蔚蓝。
坦诚来说,就这幅画描绘的意境而言,这位邻国公主在相貌上,丝毫不逊色于爱丽儿。而人类的锦衣华服堆砌出的高贵气质,更是令人移不开眼。
王子也是呼吸一窒。
但他还是说:“画像而已。谁知道她本人长什么样子。”
王后浅啜一口白葡萄酒,放下银酒器,微笑启唇:“公主本人只会比画像上更加美丽。这是邻国百姓们公认的事实。”
“至少她不可能有爱丽儿那样美妙绝伦的歌喉。”
王后诧异地看着他:“不妨你亲自到邻国听一听她的声音?之前有个旅居到我们王国的吟游诗人——好像是叫‘凯特’,在他传唱的诗歌里,不止一次地赞美过那位公主的歌喉,说她的歌声‘比夜莺更婉啭,比金玫瑰更迷人’,藏书库里应该有他的诗集,你可以叫仆人找给你。”
“爱丽儿还有文雅轻盈的舞姿……”
王后打断了他:“老实说,我亲爱的儿子,我对你很失望。”
她微微蹙眉,“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那个爱丽儿只是一介孤女,她一穷二白,无依无靠,身边只有一个粗鲁的会做饭的漂亮仆人。她的衣食住行全部都要由你来提供,离开了你,她甚至无法在这世间生存!你们的身份是如此悬殊,甚至于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宝珠吊灯上的柳森暗自腹诽: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爱丽儿根本就不是人。
“我亲爱的、天真的儿子,你要明白,如果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真的娶了爱丽儿,并且只娶爱丽儿,那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她,都不会是一件好事。对于你来说,你失去了通过联姻获得其他王国帮助的渠道,失去了许多本应唾手可得的资源;也失去了来自其他女人的乐趣——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毕竟男人总是追逐新鲜感的。你现在对爱丽儿的兴趣,也是发源于此。”
“母后,我不是因为……”
王后扫了他一眼,目光像是浸了冰水。王子立马噤声了。他不自在地抿了一口白葡萄酒。
“而对于爱丽儿——”酒器内浅金色的浆液只剩薄薄一层。王后斯文地一饮而尽,轻叩桌面。美丽的侍女立即迎上来,用细腻的白丝绢为她擦拭唇角。
擦完唇角,侍女退下。
她望着儿子的眼睛,嗓音轻柔又温和,“她如果独占了你,她周围的人会怎么看待她呢?毕竟她与你之间的差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那么得巨大。你们并不相配——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而到时候,仅仅是流言蜚语,就足够压垮她那曼妙的舞姿——正如你了解的那样,她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姑娘。”
“我亲爱的孩子,你一向不是一个善于觉察他人情感的人。而对于爱丽儿,你真的看懂过吗?你能读懂她那大海一样湛蓝的眼睛里藏着的心事吗?你知道她眼中的偶尔泛起的忧郁与痛苦来自哪里吗?她一定有秘密瞒着你,我相信你多少能感觉到一些。而秘密意味着不信任,意味着一定的危险。”
略薄的唇,抿成了一条固执的直线。王子眼神闪烁,拳头紧攥,一言不发。
他指尖紧绷,筋络凸出。从指背到手腕,再到那层叠着繁复花边褶的袖筒外的一截小臂,蜿蜒攀爬着鼓动的血管。淡青色的血管,隐于皮下,像裁缝精心编织出的玄秘图腾。
他的内心涌动着纠结。令人不安的纠结。
“但是邻国公主,”王后轻笑,眼眸微弯,“如果你娶了她,对于我们两个王国来说,都会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你们的婚姻将得到数不胜数的鲜花与掌声,得到多如繁星的期待与祝福。所有人都会感慨于你们的般配。大家会说,看呐,那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
王子轻抚酒器的边沿,沉默了片刻道:“可是爱丽儿曾拯救过我的生命,我不能辜负她。”
侍女走上前,步履无声,姿态款款,低着眉,敛着目,为二人添酒。
浅金的液体,如一面清澈的水磨镜,倒映出王子窄瘦的面庞、乌黑的卷发、精巧的王冠、垂落的睫羽。他俊秀面孔的上的情绪,明暗交替,起伏不定。
他轻轻咬了咬牙,神色显露出恍惚与痛苦。
王后悠悠叹了口气。
“我的傻孩子,你真是善良得令人心疼!她来历不明,身份低微,还藏着秘密。她对你如此不坦荡、不诚实,你对她却还是一心一意,甚至担心会‘辜负’她。”
王后那与他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琥珀色的眼瞳里,缭绕着蛊惑的情绪。王子看见了母亲眼里的自己。渺小的自己。
“是的,她确实拯救过你的生命,可是那又怎样呢?难道你要对每一个有恩于你的人都付出全部吗?那实在是太可笑了!不要混淆了恩情与爱情。我可怜的孩子。”
王后的音调拔高了几分,带着怅然:“你的生命还是我给予的呢,为了孕育你、生下你,我又经历了多少痛苦呢?而她拯救你的生命,只是随手的事情而已。你甚至还会为了她而顶撞我。”
“可是……”王子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
“其实,就算换一个人,看到海滩上的你,也一样会将你救起来的。毕竟你身上穿著的服饰,佩戴的徽章,都是如此昂贵奢华。”
顿了顿,王后轻声道:“而且,这怎么能叫辜负她呢?不论你最后做出什么决定,必然都是为她、为你、为你们、为这个姓氏的继承与发展,为这个王国的传续与未来,深深考虑过的。你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君主,你需要考虑的事情是那么得多!只是一届孤女的她,又明白什么呢?”
王子闷声喝了口酒。
“我的孩子,你是个如此善良又充满大义的人,一定是仔细考虑,反复推敲,多次衡量,才会最后做出决定。而爱丽儿小姐如果真的爱你,也一定会理解你的决定的。任何决定。”
顿了顿,王后放下酒器,轻声道:“——除非她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爱你。”
王子闻言微怔。
“况且,你只是去看一下那位邻国公主,和她见见面,聊聊天;又不是直接举办婚礼。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说得上什么‘辜负’与‘背叛’呢?如果你实在不喜欢,见面之后,当面选择拒绝,将一切的缘由、起始、感受都说清楚,也会显得更有礼貌。毕竟这件事情,我们两个王国之间已经定下了约定。”
“……我会去这段旅行的,去见一见那位邻国公主。”王子看了眼铺开的、邻国公主的画像,目光停留两秒,旋即移开视线。
他咽了一口白葡萄酒,酒液浓醇。那锐利直白的甜香激荡着,直冲入鼻腔。
王后眉目舒展,抬杯与他相碰。王子端起银酒器,轻轻碰杯。
极其细微的一声。但因室内的安静,显得鼓噪又分明。
酒液滚过喉头,王子听见了母亲对他的称赞。细嗡嗡的。
侍女上前倒酒。他又喝了几杯。
“……但我是过去拒绝的,我不会娶她。”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酒桶与地面相接触,发出细微的、沉闷的声响。
借着地下酒窖里黑暗的掩映,柳森把那大半个人高的木头酒桶依次抬开。
斗篷人鱼的身形显露出来。他乖乖坐在轮椅上,半支着腮打瞌睡。不时还吧咂一下嘴。
柳森:“……”怒从心头起。
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这个绿脑袋居然还吧咂嘴?
吧——咂——嘴?
靠。
额角青筋狂跳,她几步上前,把斗篷人鱼摇醒。
一滴瞌睡的眼泪滚到睫毛尖,睫羽颤了颤,斗篷人鱼缓缓睁眼,眼眸中还有惺忪的水汽。
那张英俊的脸上,左半边写着“天真”,右半边上书“无辜”,聚成满脸痴呆一样的茫然。
柳森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鼻尖前晃了晃。
斗篷人鱼反应慢半拍:“……?”
然后,那两枚翡翠般的眼珠子向中间靠拢,摆成了……斗鸡眼。
柳森:“……”
她一时语塞。许久,气一松,扶额。
斗篷人鱼就着斗鸡眼的表情:“……老大?”
困顿的鼻音,饱蘸了浓浓的睡意。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我不会断章(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