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回 事不过三剑冢开

八措峰最终还是来了不少新面孔,这些十几岁的年轻弟子让终年白雪覆盖,素来冷清的峰上一下子热闹起来。

钟谙刚刚结束了一次小闭关,本就修为倒退,寒泉水刑后的身体恢复缓慢。

自那日和臻羽真君长谈后,她的师父终究口硬心软,命身边的道童送来了上好的大还丹和养元丹。靠着昂贵的丹药辅助,她全身上下千疮百孔的经脉、被寒气入侵时时剧痛的丹田,这些日子都在慢慢修复过来。

这会儿还是需要十天半个月的闭关,好在修为已经慢慢恢复到了筑基中期。

臻羽真君喊她过去,钟谙在洞府里听到了他的传音。

“出关了?”

“是,”钟谙拜道。

师弟死后她也没了以前在师父面前没大没小、理直气壮当个咸鱼的性子,臻羽真君不叫她,她甚至不敢随便出现在师父面前。

她既有愧疚,又有委屈,在这个嘴硬心软的师父面前,她怕自己一下子忍不住,把所有心事都跟倒豆子一样说出来。

“乌全说你在练剑,”臻羽真君问她的时候,语气很平静,眼神却十分凌厉。

他盯着钟谙的目光,逼她直视自己的问题,不许回避。

事实上钟谙也没打算瞒着他,乌全是那日拦着钟夫人的小道童,也是如今门内为数不多愿意和她交好的弟子。

“是,弟子在练《云池剑法》。”

云池剑法是每个云池弟子都要学的入门剑法,不过此剑法也分上中下。大家基本学的都是上册,主强身健体,也是剑修基础,没什么攻击力,中下册威力见长,但是有些挑天赋,是内门弟子学的。

臻羽真君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云池剑法虽适合所有人,却不太适合你,你是五灵根的底子,本身气海就大,吐息转化都比他们慢。云池剑法过于轻快迅猛,你现在虽有……剑骨,可以不点自通。心却跟不上剑招。剑修,需要身心如一。”

只是要引导自己的意思了,钟谙心中大喜,忙跪下叩谢。

“师父说得对,多谢师父指点,只是弟子愚钝,不知接下来该如何。”

“哼,你借乌全的口让为师知道你在练剑,打得不就是这般主意!”

愚钝?他看这臭丫头倒是鬼精的很!

被师父拆穿,钟谙干脆也不装傻了,从地上爬起来,讨好地凑近臻羽真君,小声说,“师父,以前是弟子不学好,懒惰懈怠疏于修炼。今后一定好好努力,不丢您的脸。”

臻羽真君恍然间,似乎又看到昔日初初收她为徒,小女孩灵动狡黠的模样。这些年她与季双宿日常打闹,给清冷乏味的八措峰增添了许多欢声笑语……

他修的明明是无情道,为何如今依然心中有情?舐犊之情,师徒之情……都让他无法忘记季双宿的死,只能压抑心中痛苦,不让自己被报仇的冲动侵蚀,走火入魔。

臻羽真君压下心中悲痛,再睁眼,已经恢复如常。

他对如今唯一的弟子缓缓说道,“为师晓得你心中的算盘,谙儿,你虽自幼聪慧异于常人,但要学《太上北落剑法》,你还远远不够。”

钟谙眼神一暗,不至于绝望,却终究有些意难平。

她的脸上满是不甘,正欲说点什么,却又听上头的师尊开口。

“当年为师突破元婴大坎之时,曾见天地阴阳,日月更换,心中有所领悟。创下一套《阴阳太玄剑法》,以自然之法入剑道大门,只是此剑法无法言传身教,需所学之人颖悟绝伦,玲珑心肝。自身于自然众法中领悟奥妙,方能通晓其中剑意,否则只会空有剑招。”

“这不就是为弟子量身定制的剑法吗?”钟谙眼珠子一转,忙上前讨好地说:“还是师父自创的,师父放心,弟子定将这套剑法发扬光大!”

臻羽真君斜睨了她一眼,刻薄得很,“为师也不指望你发扬光大,只希望日后你若被人打得落花流水,可千万别说学的是你师父自创的功法。”

她对师父的挖苦半点儿也不难过,开心地拿了功法回洞府,迫不及待练剑去了。

臻羽真君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嘴角似乎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许久之后,仅剩他一人的洞府内,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临近年底,门派内走动的人越来越多,在外历练的弟子们都陆续回来准备过年。

修真者没有春节一说,有师承的修士会与师门众人一起度过旧历的最后一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尘缘断尽,那么自己的师门就是修士们唯一的亲人。

八措峰弟子稀少,往年除了季双宿与她,没有其他人陪臻羽真君一起过年。今年还少了一个,显得整座峰都十分惨淡,处处透露着肃静凄冷。

想来是季双宿刚走,峰主根本没心情过年,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段时间,八措峰的记名弟子没人敢惹这对情绪不佳的师徒。

收徒大会后分到八措峰的新弟子一共六人,他们入了内门却没被其他峰主选中,被浮修真君挑选出来,送到这边。。

在云池仙门,门中修士到了金丹后期方可收徒。内门其他十二峰上的人拉出来,哪座不是济济一堂?每一峰都至少数十位金丹修士,这些金丹修士可能是元婴真君的弟子,座下又有其他弟子……满满算来,座无虚席。

唯有八措峰与众不同。

八措峰的《太上北落剑法》自第一任峰主开始便是一脉单传。钟谙当年也是因为术修才被收为徒弟,纵然并无明文规定,这些年来,每任峰主膝下往往唯有一徒。

季双宿死后,不少剑修开始眼热八措峰真传的位置。

太上北落唯一的传人已经身死道消,另外一个弟子又是术修,那么臻羽真君必将再寻一位亲传继承自己的衣钵。

也是未来八措峰的下一任峰主。

这六个被分到八措峰的记名弟子,其中一位甚至拒绝了其他峰主,一心奔着《太上北落剑法》来。

“都入峰大半个月了,连真君的面都没见着!真君到底在不在峰内?”

这一日,弟子们在剑坪晨练的时候,终于有人发出了大家心□□同的牢骚。

收徒那日臻羽真君就没有出现,他们六人天赋剑术都十分优秀,当时虽没被其他峰主收作亲传,可听到自己被分入八措峰,几个人心中还是齐刷刷地生出了一丝期待。

“急什么?”林渡一脸看戏的表情,拿胳膊肘撞了下刚刚抱怨的少年,沐槿。指了指一旁一个默默练剑的弟子,说道,“沐少,你看那呆子,他都没急呢。”

那练剑的少年十二三岁,身材高挑,行动间的招式饱含蓬勃爆发力,一看就是常年练体。此时许多弟子扎堆闲聊,他却丝毫不受影响,也不与任何人攀谈。

沐槿瞥眼一瞧,得,原来是陆承玺。也就是收徒大会上,那个拒绝了掌门浮修真君收自己为徒的傻子。

“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心要来八措峰吗?”

沐槿出自中南四家之一的沐家,家族实力仅次于谢吟玄所在的谢家,虽说他是旁枝,许多消息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

林渡是凡人界来的,对此界的一切都好奇无比,忙追问道,“沐少,你知道?”

“嘿嘿,我偷偷告诉你,臻羽真君凡名姓陆,出自凡人界,这位陆承玺就是臻羽真君在凡界的后人!”

“什么……那他不是大有机会!”

沐槿嗤笑一声,“这些日子我们六人同吃同住的,你见他被真君召见了吗?”

“也对,真君修的是无情道……凡尘亲缘于他而言就是过往云烟。”

他二人说着话,不远处闻卓也与芦音以及另一个新弟子,刚在八措峰别的记名弟子引导下,走完一整套入门剑法,跟着他们靠在剑坪边上休息。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注定有所交集,芦音与闻卓也前些日子刚被钟谙救下,这次非常凑巧,两人一起被分到了八措峰。

按他二人最初的能想法,入竹璞真君的均天峰是最好的打算。哪怕不能被收为亲传,均天峰剑修云集个个出类拔萃,在这样的环境是极利于剑修成长的。

结果最后阴差阳错分到了八措峰,其他内门弟子还十分羡慕他们。

此时剑坪外的小道上,忽有一道人影匆匆掠过,身法轻灵又眼熟,闻卓望去一眼,当即便出了神。

他旁边与他一道入峰的新弟子撞了他一下,一脸调笑意味。收徒大会那日,这人离得远,完全没认出当时就坐在几个真君边上的钟谙。

“你小子,好大胆,居然对着师叔也能看迷了眼,别想了,人家再美也是筑基期的师叔,再瞄小心挨骂!”

闻卓也默不作声,芦音脸色一变,解释道,“师兄莫要胡说,这八措峰的筑基期师叔,又是一身银裙的,除了那位亲传,还有谁?”

“啊……是那灾星啊……”

刚刚领着他们练剑的两个师兄也看到了钟谙,他们凑在一起,偷偷说起了钟谙的“光荣事迹”,同样是骂她,却是完全不同版本。在这两人口中,钟谙成了更过分更恶毒的人。

闻卓也听着心中不大舒服,他想起一个多月前,在月光下翻飞的银裙,那个脚踩火龙,猫一样神秘的少女,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会那般不堪。

少年猛地站了起来,在身边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下,提着剑反反复复地武着那一套剑法。

翌日,他们这些新入门的内门弟子,按照门中惯例前去问道峰学宗门的基础剑法与术法。

这是外门弟子羡慕不来的待遇,来讲学的通常都是经验丰富,金丹以上的长老,足以看出门中对内门弟子的重视。

众人正入学堂,行至一半,忽闻三声钟鸣。

“铛!铛!铛!”

钟声空谷幽远,在内门十三峰久久回响,徘徊不去。

“有人要进剑冢!”

“剑冢要开了!!”

“又是谁闯过了心塔三试?!”

问道峰内的学堂里,所有的弟子都躁动不安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反正再没了心思听今日的功课。

甚至有胆子大的,嬉皮笑脸问今天讲道的长老,“刘真人!放我们去看看吧!”

“是啊真人!我们也想去见识见识!”

“对!说不定还有所感悟呢!”

刘长老脾气好,所以才有弟子大胆问他。闻言他轻抚长须,淡淡一笑,“你们这些皮猴,见识是小,看热闹是大吧!罢了,我留得住你们的身子,也管不住你们心思。去吧,你们修为尚浅,万不可靠得太近。”

众弟子欢呼一声,成群结伴往剑冢涌去。

却说今日的课程,沐槿、闻卓也与林渡恰好分到了一起,三人都是八措峰记名弟子,平日往来不多,来学功法时为了方便,都是同进同出。

闻卓也不明所以,他对热闹没兴趣,正要回峰,林渡却喊住了他,想跟着凑热闹。闻卓也一人回去,万一管事问起来,怪罪他们另外两人怎么办?

这种事当然要拉别人一起下水。

沐槿也有些好奇,去的路上让林渡抓了个早一年入内门的师兄打听。

“师兄!你们去看什么热闹呢?”

“新来的吧?”那师兄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对着这三个半大少年倒也是好脾气,耐着性子解释,“剑冢要开了。听过我们门中的剑冢吧,就在内门十三峰围着最中间的飘渺峰顶。”

“那座山头全是雾啥也看不清的峰?”

“对,就那。剑冢是云池仙门历代前辈配剑的安息之地,前辈们战死或者飞升之后,他们的剑就会回到剑冢。等待着有缘人出现,带着他们重现天日。”

“前辈的配剑?那岂不都是宝贝!”林渡眼睛一亮,“我也要进去拿剑!”

沐槿最近正爱学话本子里风流倜傥的世家少年,成天拿着把折扇摇着,闻言好笑地敲了敲林渡的头。

“呆啊,要是这么好进,剑冢门口不排队排到外边儿山门!”

“哦对。”

“没错,”那师兄赞同地看了沐槿一眼,补充道,“要进剑冢必须先闯过主峰上的心塔三试。新塔三试分别为试心、试道、试剑,三者缺一不可,只有通过了心塔三试,才有资格进剑冢。”

“听着就很难……”林渡瞬间就委靡了。

“这点你倒是没说错,能过心塔三试的弟子百里挑一,好多人第一关试心就被踢出来了。”师兄笑笑,招呼他们加快脚步,“快走吧,这么多人,再不去我们啥也见不着了。”

闻卓也本没多大兴趣,一听这师叔说完,却又激起了好奇。试问哪个剑修不是爱剑如命,一把好剑,就是剑修最亲密的伴侣。

他跟着另外两人一道朝飘渺峰跑去。

内门十三峰成不规则圆形,它们全都默契地围绕着一座不见峰顶的怪异山峰,此峰高耸入云,拔地而起,且不与任何山峰相连。峰上云雾环绕,不见其模样,这便是飘渺峰。若要上山,是没有寻常道路可走的,唯有峰山放下的一条锁链,连接于心塔塔顶。

通过心塔三试的弟子,可以通过这条锁链,去往峰顶剑冢。

此时的心塔塔顶,少女一身红裙,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团生机勃勃热情燃烧的火焰。秀丽的鹅蛋脸清新脱俗,大风勾勒出她婀娜却单薄的身影,立于锁链之上稳如泰山。

“是钟师叔!”林渡进内门后是见过这位师叔的,她作为亲传弟子立在师父定渊真君身边,一身红衣似火,长得漂亮又能力出众的女弟子,让人移不开眼,“钟熙钟师叔!”

带他们来的师兄感叹,“这是钟师叔第三次进剑冢了吧,前两次似乎都没有遇到合适的剑,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希望钟师叔这么好的人,可以如愿以偿。”

“什么?三次?”沐槿诧异地问,“这么说,她通过了三次心塔?”

“没错!”那位师兄向往地看着红衣倩影,眼中是仰慕与佩服,“钟师叔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弟子……”

不对,钟师叔算不得最出色,她如今被众人夸赞的一切皆是因为,更优秀的人已经死了。

闻卓也忍不住这么想,抬头看塔上的少女,想到了另一个被众人咒骂讥讽的银色身影,心中复杂。

钟声响起的时候,钟谙正在洞府外练剑,她看着远处隐在云中的飘渺峰,心中若有所思。乌全小声提醒她,“师叔,听说是钟师叔,她又通过心塔三试了……”

“嗯,”钟谙低声应了一句。

挽了个剑花,直指与她对剑的道童,呵道:“再来!”

乌全只觉得右手发酸,心中暗骂,到底谁说的钟谙师叔是练剑废材,这几日她学剑进步飞快,单比招式,自己这个跟在真君身边看了十年剑法的人,都快打不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