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多大了?到底师承何处?”刘修然不得不承认,他当了三十多年散修,第一次遇到这么特别的女修。
“你这么想知道,难道是想着这回脱了困,日后找我寻仇?”
“呸,你当我和修哥是什么恶狗,见着人就咬?”杨若极讨厌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只觉得她鬼点子怎么这么多,但偏偏又有些怕她,恨恨道:“我们只杀该死之人。”
“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是你能决定的吗?”季双宿语气冰冷。
“我只知道,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都不是好东西,害得别人家破人亡……”
“若娘!”刘修然呵斥一声,打断了她。
钟谙倒是来了兴趣,不过刘修然对他们还心存警惕,便没追问下去。除她之外,三人刚服过辟谷丹,正在饮水。
她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吊着铁丝的小锅,用三根树枝支撑,挂在篝火边上。倒了水进去,煮开后又拿出了风干的兽肉和灵米。
灵米独有的甜美香气和肉干的风味一下子就蹿了出来,季双宿离她最近,下意识就咽了下口水。
少年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当即沉下脸,面色不好看起来,“你我修真者当少私寡欲,尽快脱离五谷,你倒好,出门历练还享受口腹之欲。”
刘修然也讽刺道,“小姑娘真是与众不同。”
钟谙不理二人,她自顾自煮着肉粥,因为米是她另外炒过的,熟得很快。她从储物袋掏出两个木碗,装了粥端给杨若。
“既然你二人如此看不惯,那我就不分你们了。”
杨若受宠若惊,没想到钟谙居然这么好心。狐疑的看着她,却见对方还很贴心地让自己先选一碗。
她纠结万分,本是想拒绝,可连续好几天都在吃辟谷丹,闻到这肉粥的香味实在食指大动。
既然她给自己种过生死术了,也没必要在粥里画蛇添足,杨若想通后便爽快地拿了一碗粥,酥烂的米粒和炖烂的肉干入口,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
“你加了什么?竟然很好吃!”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你饿了罢了,人一饿,吃什么都好吃,”钟谙正在慢条斯理地往粥里加辣椒粉,她穿来前是川妹子,无辣不欢,“要辣吗?”
“谢谢,我不吃辣。”杨若说完,吸了吸鼻子,神情还有些别扭,“别以为一碗粥就能让我觉得你是好人。”
“呵,这个修真界好人早就死了,只有够坏才能活得久。”
“你说得对,就像我爹娘……”她黯然神伤,想起幼时的回忆,面色悲愤。
“看你的驱兽功法,不似寻常散修,你爹娘难道是圣兽教的传人?”
“我呸!圣兽教那群丧尽天良的伪君子也配?”杨若似是被踩中了痛脚,怒极反笑,“不论用什么手段,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杀了圣兽教的无望子!以报血海深仇!”
这小姑娘邪门的很,她有心从杨若口中套东西的时候,刘修然早就知道阻止无用,板着脸在一旁不吭声。
季双宿那头也放下了水囊,侧过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
钟谙拍拍她的肩,好声好气地问,“喂,既然你和他有仇,就更应该跟我们说说,世界上多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就离你这位仇人倒台越近,不是吗?”
杨若原先厌极了这个年纪不大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可之后冷眼旁观,只觉得她年岁不大行事却很老练,说的话也句句精辟。
就比如现在劝她所言,让杨若无法拒绝。
而且当她说出名门正派的无望子是伪君子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没有露出质疑和不屑,目光清澈没有任何异样的神色,只是安静地坐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罢了,我就告诉你,”杨若垂着眼,把寻宝蜂放了出来。
她指尖触摸只有手指头大的灵峰,眼中流露出一抹浓浓的眷恋。似乎这只品级不高的灵兽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港湾,也是她仅存的希望。
“一百多年前,下南地区有一户养灵蜂为生的杨姓家族,无意中发现了一种天生对天材地宝有感知的灵峰,也就是如今价值堪比灵脉的寻宝蜂。之后开始为各大修真家族仙盟各派负责寻宝蜂的供给,杨家也从默默无闻的草根,一举成为了新兴的小型修真家族……”
“杨家?”钟谙思索片刻,便有了推断,“你是三十年前被魔修灭门的杨家后人。”
“你居然知道杨家?”
“在《下南风俗志》上看到过。”
“你怎么什么书都看?”季双宿听了半天,忍不住出声问她。
“没办法,人菜就要多读书,如果实力已经很弱了脑子还不聪明,那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钟谙理所当然地说完,瞥见两个正在当阶下囚的鱼肉脸色一黑,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好像伤害性不大讽刺性很强,“抱歉,我不是说你们……”
“够了!”杨若打断她,突然怒道,“纵然是鱼肉,我也要拼死一搏!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被骗了!我杨家根本不是被魔修灭门,我一定要揭穿无望子的骗局!当年,他三顾茅庐在我杨家求养蜂秘法不得,动了邪心!居然丧心病狂假意在杨家作客,暗地里联合魔修里应外合,将杨家上下老小一网打尽,旁枝杀光,嫡系□□,只为问出寻宝蜂的培育秘法。“
季双宿不禁有了疑惑,“你们供给了圣兽教不少寻宝蜂吧?他要些蜂后,自己不能培育吗?”
杨若顿了顿,突然沉默下来。
“你想得太简单了,他一定这样尝试过,然后失败了,还不止一次,”钟谙道:“我想,这个寻宝蜂的问题,大概就在新出生的寻宝蜂,根本就是毫无用处的普通灵蜂。”
“没错,你很聪明,”杨若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哈哈大笑,眼中无限讽刺,“若是修真界的人有小妹妹你一半聪明,我杨家也不至于含冤灭门。”
“你们没有交出秘法?”
“我爹,杨家家主,在无望子要拿我年仅3岁的弟弟给魔修练功时,就妥协了,”杨若闭了闭眼,“可是他终究高估了所谓的正道修士。”
季双宿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他拿了秘法后反悔把杨家人都杀了?”
钟谙淡淡地说,“三十多年前,在杨家灭门十年后,圣兽教对外宣称寻得杨家后人并庇护其为教中弟子,后又以圣兽教的名义,在市面上出售少量寻宝蜂。如今许多人早已忘记杨家的存在,只当寻宝蜂是圣兽教独门特有。”
杨若悲怒到极致,微微颤抖的身子,验证了季双宿的猜测,钟谙的解释更是让他此刻毛骨悚然。
“他若是亲自杀了我们,我倒高看他一眼……但是他把我们的功法废去,丢给了那个魔修,”杨若目光空洞,幽幽地望着一处,语气麻木,“比死还痛苦的是什么?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知道吗?”
是无望子对魔修说,只要不让他们出现在世人面前,随你怎么玩都好。
夜风吹来,一股冷彻骨髓地寒凉之意突然在四周蔓延。
钟谙奇怪地搓了搓胳膊,四处张望,突然发现坐在对面的少年不知道何时,变成了直冷冰箱?
季双宿自幼拜于臻羽道君,云池仙门是仙盟菁英大会的举办门派,每逢三年就会有其他门派的弟子齐聚云池,参加菁英大会。这其中也包括圣兽教,无望子是当今教主的师弟,门中地位不可谓不高,经常由他作为带队长老。
若杨若没有撒谎,他实在很难把仙风道骨面容慈祥的无望子真君,和她口中不择手段卑鄙无耻无耻的伪君子形象联系起来。
偏偏他的直觉在告诉他,杨若没有骗人!其他情绪可以演,可是刻骨铭心的恨意太难伪装。
最让他齿冷的是,无望子和云池仙门素来交好。那么杨家的事,云池仙门的上层,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仙盟八门行侠仗义公正公平,乃是正派典范,所做之事都是为了苍生,为了天下大义。这是每一个仙门弟子自入门以来就被反复告知的道理,是修真界的不灭真理。
然而杨若的遭遇,颠覆了少年从小构筑的完美世界。
刘修然脸色一变,提醒道,“糟了,他灵气外泄,可能要走火入魔!”
他立即拉着杨若退开几尺,有生死术在身,钟谙也不担心他二人跑路。
她沉默片刻,突然不退反进,毫不畏惧地靠近季双宿。此时少年浑身上下已经结了一层薄薄冰霜,有寒意自地上往外延伸疯狂向四面八方涌去。
钟谙的足尖在接触到地上那层霜雪的瞬间,冰霜迅速凝结从她足底往上爬。
“快跑!”杨若对钟谙好不容易改观,更为着自己生命安全,担心地冲她喊道,“他现在可认不出你是谁!”
钟谙不为所动,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动作也半点不懈怠,飞快掐诀,把声音通过轻风咒传进季双宿耳内。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这是最基础的术法,每个修士都熟记于心的清心咒。
但又钟谙念出后,似乎有一丝别的深意。
哪怕是离得颇远的刘修然和杨若,在她念动术法的瞬间,只觉得胸口震荡,如一口大钟在胸腔敲响,这感觉转瞬即逝,随后就是一股清凉之意,涤荡于心间,有片刻的空白让他们什么都没去想,仿佛忘却了什么又仿佛领悟什么。
一遍念完,爬上小腿处的冰霜终慢慢停下,钟谙没有停止,继续念着清心咒,反反复复,神情认真而虔诚。
杨若定定地看着钟谙,如魔怔了一般。她想不通,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为什么可以这么淡定,这么冷静。
很多年后,杨若大仇已报,漂泊多年的逃亡生涯让她身心俱疲,无数次有过轻生的念头,无数次质疑过“视万物为刍狗”的天道,在生死边缘反复动摇,几乎走火入魔。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此情此景。
那一年,年仅十二岁的钟谙,无惧无畏,面容虔诚地念着清心咒。
几息之后,季双宿身上的冰霜终于消失,钟谙灵力耗尽,瘫软在地上喘着气,忍不住骂道,“说好的正道弟子,发起疯来和妖兽似的,居然无差别攻击!”
季双宿显然保留着刚才的记忆,他有一瞬的愕然。然而看到钟谙被冻伤的双腿,那上面残留的是他最熟悉的灵力。
少年瞳孔一缩,当即冲到钟谙身边,一掌挥退她双腿上自己的寒冰剑意,握着她的手渡去灵力。
过了良久,钟谙的双腿才恢复了知觉。季双宿面色难看,眼中满是愧疚,这是他第一次不再别扭,认真地直视她,喃喃道:“抱歉……另外,谢谢。”
钟谙精致可爱的猫脸上,镶嵌着一对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这双眼清澈地让季双宿想起师父教他剑法的第一天,指着天空璀璨星河的一角,缓缓说道:“宿儿,看到了吗?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那边就是北落师门。”
他习《太上北落剑法》,冥冥之中似有感应,几乎是一瞬间就记住那颗星,它是自己迷茫之时的指引。
今夜天空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星,但是刚才他的身边依然有一颗北落师门。
她显然还没长开,让季双宿先前怀疑她不是正派弟子还有个原因,要说钟谙这个小姑娘,气质奇怪又有点邪门,所谓的邪门就是她做什么说什么的时候,好像总能吸引人的好奇心,让人无意识跟着她与众不同的思维走。
就如同浑然天成的玉石,不用雕琢就能清楚它的可贵。
毫无疑问,她的魅力不在外表,更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别人对她的言听计从也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她好像总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欣赏、敬佩。
“别谢我,”钟谙白捡了他的精纯灵力,丹田内气海充足,可比自己吸收吐纳方便多了。她心中暗爽,低声说,“大佬,我可没想舍己为人,只是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刘修然和杨若可以跑,她这个练气初期的菜鸡可不敢跑,毕竟她和季双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季双宿刚觉得她有几分可爱,闻言又不知为何,板着张脸不再说话,是个傻子都知道他在生气。
四人心中各有心思,休整片刻很有默契地动身继续上路,西北方越发靠近,寻宝蜂的行为也越发明显。四人出发的第三日,在一处山谷前面,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季双宿突然开口了。
“这个天材秘宝是一把灵剑,”他推测道,“恐怕就是真武秘境开启的原因。”
钟谙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随后立即叫住杨若,“把你的寻宝蜂收起来。”
“怎么了?”
“我想,恐怕不止我们一方势力寻到此处,到时候遇到别的人,你的寻宝蜂会引来麻烦,”钟谙语气平静地解释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
杨家就是因此而亡的匹夫,新兴世家,无依无靠,被人灭门也无处伸冤,才落得任由圣兽教歪曲真相,将黑的说成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