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忽地被?拉开,围在帐外的几个女人互相推搡着走进帐中。
她们当?中有?曾经和明溪同睡一铺的春四娘、临娘,也有?始终不敢靠近军中唯一女兵的其他人。
春四娘双手叉腰,啐了声:“老娘从前伺候过一个男人,结果他才上战场就当?了逃兵。阿水说?的对,他们都可以,凭什么我们不可以?”
“就是,”其中一个女人撸起衣袖,展示健硕的臂膀,“大家都是做粗活重活的,谁还没点拿刀的力气?”
听她提到?力气,临娘神气地抬起下巴:“以前一个男人骑在我身上用?鞭子?打我,我抢过鞭子?,压着他就是一顿乱抽。”
“他们以前要?出征,我们帮着熬金汁、淬箭头刀刃,打仗回来?了军医不够,我们也去帮忙包扎。”
阿水看明溪表情不变,以为她不赞成,忙不迭讲述之?前的功绩,以此来?证明她们也可以。
“还有?那些粮草,我虽然?没帮着运过,但春四娘她们是帮着运过的。”说?到?这儿,阿水不自觉垂下眼眸。
感觉到?她的情绪,明溪追问:“然?后呢?”
阿水哀伤道:“为了护着那些粮草和押送粮草的士卒,有?七八个姐妹用?身体拖住蛮子?的马和刀。”
尽管那时她还没入西?三帐,但后来?听她们讲起此事,还是难过得要?命。
春四娘轻叹:“那些姐妹都死了,浑身上下都是血和刀痕。”
“但是,尽管是这样,”临娘握紧拳头,愤愤不平,“上一任西?口关?守将李将军,竟然?说?她们是献媚蛮子?不成反遭杀害,还说?西?三帐的女人就是没用?。”
“我们真的没用?吗?”临娘不甘心地看向明溪。
明溪坚定?地说?:“不,不是你们没用?,是他们没有?承认你们的贡献。”
男女体力天生差异悬殊,像冲锋陷阵这种体力活适合孔武有?力的男子?,不太适合女子?。
但就此抹杀西?三帐女人对战事的奉献与牺牲,那就大错特错。
谁说?只有?冲锋陷阵才有?价值?
一场战事的完成,不仅要?靠冲锋陷阵的士卒,更要?靠为前线输送粮草的后方。
如果没有?她们在后方熬金汁、淬箭头刀刃,押送粮草,支持在前方冲锋陷阵的士卒。
纵然?能打胜仗,那也必将付出更惨烈的代价。
而且,冲锋陷阵只是不适合女子?,并不代表一定?不行。
明溪忽然?想起她曾经在木匠师傅的精心指导下,亲手制作了一张改良过的神臂弩。
除此外,她还和木匠师傅共同完成了一架三弓床子?弩。其中躯干部分由木匠师傅完成,机关?联合之?处则出自她的手。
当?世弩兵多用?五矢连弩,制作工艺不仅复杂,而且还需要?用?特制的箭矢,无法大量配备至军中。
只有?西?域都护府副大都护的近卫,以及驻守紧要?关?口的守军才会配备两三个营的五矢连弩。
像西?口关?这种不大不小的关?口,配备的五矢连弩也就五十张左右。
经过改良的神臂弩小巧轻便?,射程虽比改良前小四分之?一,但杀伤力却没变化,依旧能轻易刺穿甲胄。
她如果能再制作出改良后的神臂弩,那岂不是可以用?精良的武器,来?弥补女子?天生比不上男子?的力气?
明溪激动不已,一时忘记屁股还有?伤。
猛地一翻身,伤口承受来?自身上的力道,明溪忍不住叫出声。
阿水连忙帮明溪重新摆成趴着的姿势,关?心地问:“怎么了?”
明溪龇牙咧嘴地摇头:“没事。”
等痛感过去,她环视挤在帐篷中的女人,发现她们脸上洋溢着她以前没有?看见过的光彩。
她们的意思她明白,她正好也有?此意。
“阿水,你去请花嫂来?,”西?三帐的主心骨是花嫂,这事要?同她商议,明溪看向众人,“你们先让我想想,不急于一时。”
“叫阿嫂来?做什么?”话音才落,花嫂臂弯中搭着黑色的皮毛走进帐中。
她把皮毛递给明溪:“叶副将上回买的黑熊皮,拜托我做成大氅送给你。”
看到?阿水的身影时,花嫂吃惊道:“你方才不是走了吗?”
阿水笑盈盈说?:“花嫂,我不走了,我要?留下来?。”
花嫂顿时拉下脸,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宛平娘子?为了你,又是求舒将军,又是和人打架。”
“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你还回来?做什么?”
阿水求救的眼神落在明溪身上。
明溪笑道:“阿嫂,有?件事我想同你商议。”
“什么事?”花嫂目露疑惑。
照理来?说?,少女的事大多是军营里的事,她的管辖范围只有?西?三帐,八竿子?打不着。
明溪指着自己,问:“阿嫂觉得我如何?”
撞上花嫂依旧迷茫的眼眸,明溪换了问法:“或者说?,阿嫂觉得我的身份如何?”
她的身份……花嫂沉默不语。
她之?前的身份大家不知?,但她在西?口关?的身份是军中唯一女兵,二十五营的百夫长。
这样的身份,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顶天立地。
和她们这么靠出卖身体而活的妓比起来?,自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嫂哑着声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花嫂,我们想像宛平娘子?一样。”解答她疑问的是春四娘。
花嫂低声重复:“像宛平一样,像她一样,”突然?,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捂住嘴,“你是说?……”
她紧紧盯着少女,想要?求得一个肯定?。
明溪轻轻点头:“我可以,你们当?然?也可以。”
“可是,你会使重剑和弓,”花嫂听大虎提过她在练兵场上的飒爽英姿,“她们什么都不会。”
明溪敏锐地捕捉到?花嫂口中的“她们”,她慢慢道:“没有?人生来?就会,不会可以学。”
“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三十岁,”花嫂惋惜道,“等她们学会,或许已经迟了。”
明溪微微摇头:“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学习,从来?没有?迟了一说?,只要?她们愿意,那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西?三帐,总要?做出改变。”
“她们作为西?三帐改变的开始,不是正当?好吗?”
“我还是不明白,”花嫂不理解地摇头,“你的意思是要?她们和你一样上战场吗?那样她们可能会死。”
她渴望少女的骄傲,但她心里明白,她这辈子?都成不了像少女那样的人。
她只想活着,好好活着。
“死就死,”临娘接话,“就像阿水说?的那样,我们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没什么值得留恋。”
“就算是死,我也不要?像其他姐妹一样,死在花柳病下。”春四娘解开衣裳。
微黄的胸脯上露出一条条青紫抓痕,她的肩胛处则留下好多个牙印。
她把衣裳掷到?地上,光着上身恨声怒骂:“这男人,老娘是再也不想伺候了!”
“横竖都是死,哪种死法都一样。”
“以前为了活,做尽下作事,听到?阿水那席话,才算真正明白过来?。”
面对群情激奋的女人们,花嫂心知?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转头看向明溪:“舒将军会同意吗?”
“不知?道,”明溪摇头,“就算舒将军不同意,他也不能阻止你们训练。”
不过从舒将军几次意图拔出西?三帐来?看,她可以预见,对于西?三帐这种转变,他是乐意接受的。
“所?有?人都要?训练吗?”花嫂不确定?地问。
“当?然?不,”明溪抬起眼皮,“此事强求无用?,需要?自身愿意改变,方能有?成事的机会。”
花嫂舒缓一口气。
明溪看了她一眼,说?:“阿嫂,你说?过你读过千字文,认得些字。”
花嫂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怎么突然?扯上认字?
“麻烦阿嫂去帮我找些纸笔墨来?,”明溪不管仪态,翘着屁股跪着,“我默下千字文后,将你不认识的字都教给你,你再去教给她们。”
“认字?”众人都露出疑惑的神情。
“对,认字。”
她们不仅要?训练,也要?识字。
这样,就算她们最后没能被?军营接纳,以后的日子?也会比现在好。
明溪停顿片刻,继续说?:“还有?,麻烦阿嫂将愿意的人记下来?,告诉我。”
“好。”
—
最终,西?三帐的两百三十三个女人中,有?一百一十二人愿意训练。
不愿意训练的人中,有?三十七人想学认字。
明溪将千字文默下来?,先让花嫂把会的字都圈出来?,再一个个教她不会的字。
花嫂则先去教她们她会的字,剩下的字跟随她学习的进程,慢慢教。
这让花嫂有?了点做女先生的感觉。
她学习起来?越发认真,就连大虎都说?她掉书袋里了。
由于明溪还在养伤,一天除了教花嫂识字外,就是训练阿水等人的体能和教她们挥刀招式,还有?就是抽空画神臂□□。
陈宛平会的招式,都是祖父戎马半生总结出的精华。
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有?一击毙命的干练。
训练很苦,第一天下来?就有?人叫苦不迭。
面对写在黄沙地里的字,众人也是眉毛都皱成一团。
她们不仅要?面对身体上的酸痛,还要?面对其余未参加训练的女人的奚落。
“大家都是姐妹,谁还不知?道谁啥样?”
“像宛平娘子?这样的女子?,古往今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老娘劝你们还是早早歇了这些心思。”
前来?寻欢的士卒也会调侃讽刺排成队列训练的女人们。
“小阿水,听说?你也要?学宛平娘子?当?兵,学成后来?和哥哥切磋切磋?”
“四娘的腰可有?劲儿。真上了战场,蛮子?看见四娘的腰,就走不动道了吧……哈哈哈哈。”
第二天训练时,只有?一百零二人到?场。
阿水等人虽然?神色疲惫,却还是咬紧牙关?坚持。
第三天,还剩八十九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便?过去一个月,只剩下三十六人坚守。
十月初,西?口关?飞起鹅毛大雪。
明溪的伤也好了大半。
征得舒将军的同意后,她开始和关?里的工匠一同制作神臂弩。
神臂弩的出现,不仅对西?三帐正在改变的女人们重要?。
对国朝军队而言,同样极其重要?。
明溪从工坊出来?,伸了个懒腰,踏着积雪,准备回西?三帐查看她们的训练情况。
靠近西?三帐时,却听见耳畔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她快步跑回西?三帐,只见一群士卒像饿狼一样围住阿水等人。
男人嗓音粗犷,明溪却从其中听到?深深的不安:“女人再训练也没用?!”
初是,他们只当?看个乐子?,看见参加训练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甚至是高兴的。
直到?近来?,哪怕边地飞起大雪,哪怕她们身上只有?勉强御寒的衣裳,她们响亮的训练声依旧响起。
甚至比他们上训要?早,下训要?晚。
而且,她们还学会了写字!
会不会有?一天,她们像军中那个唯一的女百夫长一样,最终骑在他们的头上。
明溪站在栅栏口,冷笑一声。
“是吗?”